市药材公司的门市部里，充斥着各种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
秦当归穿着不合身的深蓝色涤卡中山装，胸口别着支钢笔，正对着厚厚一叠药品调拨单发愣。
他面前的算盘珠子拨得磕磕绊绊，旁边的老会计时不时投来不耐烦的目光。
当归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冰冷的数字上，他总觉得这股熟悉的药味里，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陌生的、令他不安的东西。
突然，门市部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急促而略显生硬的中文问询声。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油亮、面色焦急的中年男人，在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的陪同下，快步走了进来。
那干部一进门就高声问：“你们领导呢？快！有重要外事接待！这位是爱国华侨陈先生，有急事！”
药店的经理赶紧跑出来，满脸堆笑。那位陈先生顾不上寒暄，掏出手帕擦着额头的汗，用带着浓重南洋口音的国语急切地说：“经理先生，打扰！我这次回来，除了探亲投资，最重要一件事，是要寻找一位救命恩人！一位姓秦的军医！大概一九五二年，在境外战地，他用火针救过我的命！我找了快二十年了！听说他可能是你们这一带的人，拜托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他！”
经理一听，面露难色：“姓秦的军医？这…这可不好找啊…陈先生，您还有别的线索吗？”店里的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看热闹。
当归也被同事推了一把：“哎，秦当归，你也姓秦，会不会是你家亲戚啊？”当归讪讪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那位陈先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又从皮夹里极其小心地抽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递给大家看：“有！有线索！你们看，这是当时的情况，虽然乱，但我偷偷拍了恩人用的药瓶！我一直留着！”
照片上背景模糊，像是战地临时救护所，一个穿着白色罩衣、戴着军帽的医生侧影正在忙碌，看不清脸。但他手边桌子上，放着一个青花瓷的药瓶，瓶身沾着些泥污，但器型、釉色、特别是瓶口下方一道细如发丝的天然釉裂痕，却异常清晰！
当归的目光一碰到那照片，就像被钉住了一样！心脏猛地一缩，那瓶子…他太熟悉了！那是他和白术在朝鲜战场上无数次共用过的那个景德镇青花药瓶！那道裂痕，是有次敌机轰炸，气浪掀翻桌子，瓶子磕在炮弹壳上留下的！当时白术还心疼了好久！
巨大的震惊和汹涌的回忆瞬间淹没了当归。他几乎能闻到照片里硝烟和血腥混杂的气味，能听到伤员的呻吟和远处的炮声。
经理和同事们传看着照片，都摇头：“光凭个瓶子…这哪找得到…” 陈先生见状，更加焦急，又从皮夹里拿出几张绿色的侨汇券，塞到经理手里：“经理先生，拜托！一定要帮我找到！这些…这些就当是咨询费！找到恩人，我还有重谢！没有他，我早就没命了！”
当归看着那几张侨汇券，又看看陈先生焦急而真诚的脸，再想到此刻在扫厕所、一身医术被埋没的父亲白术，一个冲动猛地顶了上来。他深吸一口气，挤出人群，走到陈先生面前，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陈…陈先生…您说的那位秦军医…我，我好像有点印象…”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当归身上。陈先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同志，你知道？你快说！”
当归喉咙发紧，脑子飞快转动，他不能暴露白术，更不能暴露自己那段离奇的经历。他垂下眼睛，避开陈先生灼热的目光，低声道：“我…我小时候，听家里长辈提起过…我们族里好像是有位叔公，早年当过兵，会针灸，后来…后来没了消息。不知道是不是您找的人…他用的瓶子…好像就是这样的。”他指了指照片。
陈先生激动得手都抖了：“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同志，你家住哪里？你那位叔公叫什么名字？他现在在哪？”
当归的心怦怦狂跳，脸上却努力做出惋惜的表情：“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也只是听说…名字记不清了，好像…好像名字里有个‘白’字？早就联系不上了…恐怕…”他摇着头，语气含糊。
“有线索就好！有线索就好！”陈先生却不放弃，立刻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唰唰写下自己在广州落脚的宾馆地址和电话，连同那几张侨汇券，一起塞到当归手里，“同志，拜托你！回去一定仔细问问家里老人！想起来什么，立刻给我打电话或者写信！一切费用我出！一定帮我找到恩人！”
经理在一旁看着那几张侨汇券，眼睛发亮，连声对当归说：“小秦啊，这可是重要的外事任务！你一定要上心！回去好好打听打听！”又对陈先生保证，“您放心，我们一定尽力！”
陈先生千恩万谢地走了。当归捏着那写有地址的纸片和滚烫的侨汇券，手心全是汗。同事们围上来，羡慕地议论着那些侨汇券能买多少紧俏货。当归却只觉得那纸片和券重逾千斤。
他独自走到柜台角落，假装整理药材，又一次拿出那张泛黄的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个模糊的侧影和那只熟悉的药瓶。那道裂痕清晰依旧。二十多年了…竟然还有人带着这样的记忆和执念寻来。
他该告诉白术吗？能告诉吗？这位陈先生的突然出现，是纯粹的感恩，还是…与火车站袭击、那诡异的纹身有关联？药店里浓重的药味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狂乱的心跳声。
当归经过深思熟虑，准备次日去找陈先生说明部分真相时，却偶然发现陪同陈前来的那位“干部”在药店外僻静处与人低语，袖口隐约露出与火车站袭击者相似的诡异纹身。
那人低声说：“…放心，只要那老军医现身，‘药瓶’里的东西一定能找到…”
当归如坠冰窟，猛然惊觉：陈先生的“感恩寻人”可能是个陷阱，目标或许是父亲在战场上获得的某样东西（可能涉及重要情报或特殊物品），而那张照片中的药瓶细节，正是对方设下的诱饵。
他捏着侨汇券和地址纸条的手指微微颤抖，那纸张此刻仿佛烙铁般滚烫。
药店里混杂的气味不再令他感怀，反而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迷雾。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回柜台，将照片和纸条小心翼翼地收进内袋，脸上已恢复平日那副略带怯懦的麻木。
同事还在调侃他走了“侨汇运”，他只含糊应声，说周末就回乡下问问老人。
下班铃声一响，他第一个离开门店。
夜色深沉，当归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在确认无人跟踪后，绕了几个圈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白术的屋，灯光昏暗，充斥着廉价烟叶和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白术正就着昏黄的灯光擦拭一套珍藏多年却许久未用的银针，看到儿子深夜贸然前来，脸上还带着罕见的惊惶，他眉头立刻锁紧。
“出了什么事？”白术放下银针，声音沉稳，一如当年在战地上面对突发敌情。
当归喘着气，迅速将白天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特别是那个“干部”袖口的纹身以及听到的低语。他掏出那张被揉皱的地址和侨汇券，还有那张至关重要的照片，递给白术。“他们不是真的来找恩人的，他们是冲着你，冲着那个药瓶里的东西来的！这是个陷阱！”
白术接过照片，指尖抚过那只青花药瓶，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往日的颓唐一扫而空，仿佛又回到了指挥若定的军医身份。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有对往事的追忆，更有对当前危机的冷静判断。
“果然…他们还是找来了。”白术的声音低沉而肯定，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天，“那个药瓶里，当年除了急救药粉，还临时藏匿过一份截获的密电码本碎片，事关重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对此念念不忘，用这种下作手段来追查。”
俩人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想法——绝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让敌人的阴谋得逞。
“报警？”当归急促地问，但语气有些犹豫，不确定此时的公安系统能否应对这种看似隐秘的敌特活动。
“要报，但不能明报。”白术迅速做出决断，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得将计就计。他们想用‘感恩’的戏码引我出来，我们就给他们演一场‘寻亲’戏。”
当归次日一早，故意显得既兴奋又忐忑地去邮电局，给陈先生留下的宾馆地址打了个电话，语气带着刻意压制的激动，说自己反复回忆，又问了家中老人，可能那位“叔公”还有一支后人生活在邻县，自己可以试着去打听，但需要时间，也隐晦地提及了打听需要“打点”，试探对方的反应。
电话那头的陈先生（或者说，冒充者）果然中计，语气更加热情急切，表示钱不是问题，并约定了三天后再通电话确认“进展”。
这边稳住对方后，白术则凭借记忆中一位已转业到地方公安系统的老战友的线索，几经周折，秘密联系上了对方。他没有直接在电话里说明全部情况，而是用当年只有彼此才懂的暗语暗示有“紧急敌情”需要当面汇报。
这位老战友如今已是市公安局负责相关工作的领导，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安排了绝对可靠的会面地点…
三天后，按照约定，当归再次致电，声称“叔公的后人”似乎有线索了，但对方很警惕，需要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见面详谈，并指定了郊区一个看似偏僻、实则早已被公安人员严密布控的废弃仓库作为见面地点。
对方似乎有些疑虑，但在“重大线索”和寻回“药瓶”内物品的诱惑下，还是答应了。
见面那天，“陈先生”和那位“干部”如期而至。当他们看到出现的不仅是当归，还有一位略显稚嫩但眼神矍铄、与他们手中模糊资料里的军医形象依稀吻合的白术时，眼中闪过贪婪与得意之色。
就在他们迫不及待地围上来，试图逼问“药瓶”下落时，白术却突然用当年战场上的敌方暗语喝问一句——山上的金达莱开花了吗？
对方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做出了错误的回应动作！
这一下，彻底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动手！”随着白术一声大喝（这也是给埋伏人员的信号），四周瞬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不许动！公安局的！”
“陈先生”和“干部”脸色剧变，企图反抗和逃跑，但早已落入天罗地网，迅速被埋伏的公安干警制服铐住。从他们身上，果然搜出了武器、敌特证件以及那枚纹身的清晰图样。
当归看着这一幕，长长舒了一口气，手心却依然因为后怕而满是冷汗。白术走上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中既有欣慰，也有历经风波后的沉静。
“结束了？”当归问。
“暂时结束了。”白术摇摇头，目光望向远方，“抓了这两个，线索未必就断了。那药瓶牵扯的旧事，比想象中更深。不过——”他语气一转，带着一丝坚定，“至少我们赢了这一仗，没给老战友丢脸。”
父子俩协助公安人员做完笔录后离开。夜色依旧，但空气中的不安仿佛已被驱散了不少。
他们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仍有风雨，但只要父子同心，警惕常在，就能守护住来之不易的平静，以及那份深藏于心的责任与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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