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病房里,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是唯一的、冰冷的心跳。
秦杰死死攥着那本《岐黄拾遗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书页边缘深深嵌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父亲白术背部那几处诡异消失的疤痕,书页间那些来自未来的、当归的笔迹……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他混乱的脑海,搅得天翻地覆。
“不可能……这太荒谬了……”秦杰颓然坐下,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困惑沉沉压下来。
另一时空里,烈日当空,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气都仿佛被晒得扭曲变形。山坳深处一块新开垦的坡地上,稀稀拉拉的玉米苗蔫头耷脑,在滚烫的风里可怜地摇晃着。
白术赤着精瘦的上身,汗水如同小溪,顺着他背上那道尚未完全消退的鞭痕和瘦削的肩胛骨蜿蜒流下,砸进脚下干裂的黄土里,瞬间消失无踪。
他咬着牙,腰弯成一张弓,双手紧握着沉重的锄头,一下,又一下,奋力地刨着板结的土块,试图给那些半死不活的玉米苗根部再松出一点生存的空间。
锄头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他粗重的喘息和锄刃撞击石块迸出的零星火花。
“白术,你……你慢点!”当归的声音带着喘不上气的虚弱。
他穿着磨破的粗布褂子,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的两条小腿被晒得通红,布满了被荆棘和茅草划出的血痕。
他手里也攥着一把锄头,却显得那么笨拙无力,每一次挥下都像在跟一头倔牛拔河,锄头不是歪歪扭扭地啃在土块边缘,就是差点脱手砸到自己的脚背。
肩胛的旧伤在持续的用力下隐隐作痛,更让他动作变形。
“看当归那后生!”不远处田埂上歇息的老农秦老栓,叼着旱烟杆,毫不掩饰地嗤笑着,“那架势,啧啧,比我家三岁孙子还不得劲!锄头都拿不稳,还种地?吃风喝露水吧!”
周围几个同样歇晌的村民也跟着哄笑起来。
当归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汗水混着泥土,狼狈不堪。
他下意识地想直起腰,腰背却一阵酸麻,差点栽倒。一股难以言喻的憋屈和尴尬涌上心头。
身为一个现代穿越者,他精通中医理论,能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冷静施针,却在这最原始的生存技能面前,笨拙得像刚出壳的雏鸟。
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各种草药配伍、经络穴位,却对如何让这该死的锄头听话、如何分辨土质的肥瘠毫无头绪。
“闭嘴!老栓叔!”白术猛地抬起头,汗水顺着眉骨流进他还有些畏光的眼睛,刺激得他眯了眯眼。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我老哥是懂医开方的料,以前没摸过锄头!力气活,我顶着!”
他用力眨掉眼里的酸涩,目光扫过当归,“别理他们!手抓紧点,腰沉下去,用腰劲带胳膊,别光靠膀子抡!看准了再落锄,省力气!”
白术说着,走到当归身边,拿过他的锄头,做了一个标准的示范。
动作沉稳有力,腰马合一,锄刃精准地切入土块根部,手腕一抖,一块板结的硬土便应声而碎。
那流畅的动作,与土地融为一体的协调感,让当归看得有些发呆。
这哪里还是那个在战地医院重伤垂危、需要他喂药的少年?生活的重压,早已将他淬炼成一个沉默而坚韧的山里汉子。
“给,再试试!”白术把锄头塞回当归手里,拍了拍他满是汗水的肩膀,那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却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当归深吸一口气,努力模仿着白术的样子,弯腰,沉肩,挥锄……虽然依旧笨拙,但至少,锄头没有再试图叛逃。
他咬紧牙关,一下,又一下。汗水模糊了视线,肩胛的刺痛愈发清晰,每一次弯腰都像是在对抗一座无形的大山。
他望着白术那不知疲倦的身影,一股混杂着钦佩、心疼和自惭形秽的情绪堵在胸口。
“歇会儿!喝口水!”一个清脆的声音像山涧清泉般传来,打破了劳作的沉闷。
玉梅挎着个旧竹篮,俏生生地出现在地头。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褂,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额角也挂着细密的汗珠。
篮子里放着几个洗干净的野果子,还有一罐用葫芦装着的凉白开。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白术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欣赏。
“白术哥!当归哥!歇歇吧,日头太毒了!”玉梅快步走过来,先把葫芦递给白术,“快喝点,刚在溪水里湃过的,凉快!”声音又脆又甜。
“哎,谢谢玉梅妹子。”白术接过葫芦,有些局促地抹了把脸上的汗,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喉结滚动着。
冰凉的水顺着食道滑下,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畅,他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轻松笑意,“真解渴!”
玉梅看着他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当归接过果子,道了声谢,目光却在白术和玉梅之间打了个转。
玉梅看向白术时,那眼神干净得像山里的泉水,带着少女毫无保留的倾慕。
而白术,虽然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但那瞬间放松的笑意,喝水时舒展的眉头,都泄露了他心底的愉悦。
一种纯粹的、在沉重生活缝隙里悄然滋生的情愫,在这灼热的夏日田头无声流淌。
当归看着,心里却莫名地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
他想起了自己现代时空里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那时的自己,是否也像白术这样,因为生活的奔波、学业的压力,而忽略了去体谅、去珍惜那份同样澄澈的心意?他是否也曾让那样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
“白术哥,”玉梅看着白术又开始刨地,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我爹说,你家新开的这块地太瘦了,又陡,存不住水,怕是……怕是收成不会好。”她脸上带着担忧。
白术挥锄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我知道。可家里……等米下锅。能收一点是一点吧。”语气里是认命的平静。
“要不……要不我跟我爹说说,看能不能匀点好地……”玉梅的声音更小了,带着试探。
“不用!”白术猛地打断她,声音有些生硬。
他转过身,缠着纱布的眼窝似乎朝玉梅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家也不宽裕。潘叔……潘叔他……”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玉梅,你……你没事多去看看我三哥吧。他一个人闷在屋里,腿脚又不便,挺……挺难受的。”
这话像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浇在玉梅头上。
她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眼神里的光芒也黯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错愕和受伤。
她咬着下唇,怔怔地看着白术,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玩笑的痕迹,但那里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锄头撞击土地的单调声响和远处山林的蝉鸣。
“我……我去看看苏木哥。”玉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她飞快地低下头,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块灼热的坡地,辫子在身后甩出一个失落的弧度。
白术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握着锄头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他沉默地转过身,更加用力地挥起了锄头,仿佛要将某种翻涌的情绪狠狠砸进脚下的黄土里。
家里的突变,让本来安稳的生活成为奢侈,三哥腿伤残疾,自己眼伤未愈,医馆也日渐凋零。生活苦难,人们小病小疼的都忍着不找郎中看。当归对此状况,似乎也无力回天。
当归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他明白白术的用意,用自己可能的幸福去换取三哥秦苏木成家的希望,这是那纸“换亲”庚帖背后的冰冷逻辑。
可看着玉梅那瞬间黯淡的眼神,看着白术近乎自虐般的劳作,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造化弄人,纯真的情愫,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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