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涌的危机暂时被古老针阵指引着化解了,但老天爷似乎铁了心要考验这群护堤人。
暴雨刚歇了没两天,几十年不遇的凛冽寒流又席卷了湘漓大地。
朔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气温骤降,江边更是寒气透骨。
为了疏通两江交汇处被上游冲下来的大量泥沙和稀少浮冰堵塞的航道,保证开春后的航运,除了救灾连队,大批民工也被动员起来,冒着严寒,在江边和浅滩上铲冰清淤。
“嘿哟!加把劲啊!”工地上号子声不断,但声音里都带着哆嗦。
士兵和民工们穿着单薄的棉袄,外面裹着麻袋片或破蓑衣,手脚冻得通红发僵,铁镐砸在岸边冰棱上,冰渣子四溅。
冰冷的江水混着冰碴,时不时溅到身上、脸上,透心凉。
“阿嚏!咳咳……”咳嗽声开始在工棚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民工喊冷、打喷嚏。
负责工地卫生的镇卫生所医生小张以为是普通着凉,熬了几大锅姜汤分下去。
然而,情况急转直下。
不到两天,病倒的人像滚雪球一样增多,身体棒的战士也不例外。
症状出奇的一致:先是怕冷、打寒颤,盖几床被子都捂不热;紧接着就是高烧,烧得人脸通红,嘴唇干裂;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全身骨头缝都疼,还有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人直不起腰,痰又黄又稠,甚至带着血丝。
整个工棚弥漫着浓重的病气和压抑的呻吟。
“白工!当归兄弟!快去看看!倒下好几十号了!小张大夫急得直哭,说怕是伤寒!”黄连长顶着一头霜花,心急火燎地冲进水利指挥部临时办公室,他也听闻这两人可救急救命。
白术和当归心里咯噔一下。
伤寒!这年头,在缺医少药的工地爆发伤寒,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抓起药箱就冲进了病员集中的大工棚。
一进去,浓烈的病气混合着汗味、霉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一排排地铺上躺满了痛苦呻吟的民工,个个面红耳赤,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咳嗽声此起彼伏,像破旧的风箱。
小张大夫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试图喂一个烧得迷迷糊糊的汉子,急得满头大汗,束手无策。
白术立刻蹲下身,给就近一个病人把脉。
手指搭上那滚烫的手腕,只觉脉象浮紧有力,像绷紧的弓弦,这是典型的寒邪束表之象。
但再仔细体察,脉管深处又隐隐透出一股躁动不安的洪大之象。
他翻开病人的眼皮,眼白布满红丝,又看了看他干裂起皮的舌头,舌苔黄厚腻。
“当归,你看!”白术沉声道,示意也来诊视。
当归诊完几个病人,眉头紧锁:“白术,不对劲。这病起得急,恶寒、无汗、头身痛得像裂开,脉浮紧,这分明是伤寒太阳表实证,该用麻黄汤发汗解表。”
“可他们又高烧、口渴、烦躁、咳喘带血痰,舌红苔黄,脉象在表寒之下又藏着里热炽盛之象!这寒邪入里,郁得太久,化热了!成了‘寒包火’!”
“对!”白术重重拍了一下大腿,眼中精光一闪,“单用麻黄汤发汗,里热更炽,烧得更厉害,肺都得烧坏!单用白虎汤清里热,寒邪被冰镇在里面出不来,病邪反而深入!得双管齐下!”
“你是说……把治表寒的‘青龙’(指麻黄汤,麻黄又称青龙)和清里热的‘白虎’(指白虎汤)合起来用?”当归立刻领悟。
“没错!取青龙汤中麻黄、桂枝的力道,开腠理,散表寒;用白虎汤里生石膏、知母的寒凉,清肺胃,透里热!再加点杏仁、甘草化痰止咳平喘,芦根清热生津!”白术语速飞快,思路异常清晰。
“这叫‘青龙白虎汤’!寒热同治,表里双解!小张!快!按这个方子,有多少抓多少,立刻熬大锅药!石膏要打碎先煎!”
小张大夫如获至宝,赶紧拿着方子跑向临时药房。
“当归,你去看看熬药的地方,柴火够不够?水要足!这药得管够!”白术吩咐完。
又一头扎进病人堆里,掏出随身带的银针,“高烧不退的,我先用针泻泻热!大椎、曲池、合谷!咳嗽厉害的,扎肺俞、尺泽!”
工棚里立刻忙碌起来。
大铁锅支起来了,柴火噼啪作响,浓郁的、带着麻黄辛香和石膏特有凉意的药味开始弥漫。
小张带着几个略懂草药的民工,按照白术的方子,麻利地称药、包药、下锅。
当归则四处张罗着劈柴、挑水,确保药锅不停火。
药熬好了,深褐色的药汁翻滚着。
民工们排着队,或自己喝,或由同伴帮忙,将那一碗碗滚烫的“青龙白虎汤”灌下去。
说来也怪,这药喝下去不久,原本裹着被子还冷得发抖的人,开始微微出汗了,那憋在骨头缝里的寒气仿佛被药力一点点逼了出来。
紧接着,高烧开始退却,剧烈的头痛和身痛也大大缓解。
最神奇的是咳嗽,虽然还在咳,但痰变得稀松了些,咳得也没那么撕心裂肺了。
一夜之间,工棚里的呻吟声少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安稳的鼾声和病愈后虚弱的交谈声。
不容小觑的疫情被这剂猛药硬生生扼住了咽喉!
就在白术和当归稍稍松了口气时,另一个棘手的难题又摆在了水利工程师方总工面前。
他看着窗外依旧冰封的江面和堆在料场被冻得硬邦邦的砂石料,眉头拧成了疙瘩。
“鬼天气!混凝土搅拌出来,还没等运到防冻堤坝的合龙口,就快冻成冰坨子了!凝固速度太慢!强度根本上不去!这合龙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材料运输也困难,石料根本供不上!这可咋整?”方总工对着几个技术员发愁,手指烦躁地敲着桌面。
白术正好过来汇报疫情控制情况,听到方总工的抱怨,心中一动。
他想起刚才去镇上药铺抓药时,看到药铺后院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药渣。
药铺伙计正发愁怎么处理,说天冷沤不了肥,烧了又可惜。
“药渣……”白术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他走到方总工身边,试探着说:“方工,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听说咱南方有些地方,盖土房子抹墙,会掺点草木灰,能增加黏性,干得也快些?”
“这中药渣,熬煮过的,里头也剩不少草根树皮,捣碎了,是不是也能当‘草木灰’用?掺到混凝土里试试?一来废物利用,二来兴许能顶一部分砂石料,还能让混凝土干得快些?”
方总工一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白术:“白工!你开啥玩笑?这是修堤坝!不是糊灶台!药渣子?那玩意儿又轻又泡,能跟石头比?掺进去强度不够,大水一冲就垮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可不是儿戏!”
旁边的技术员也纷纷摇头,觉得白术这想法太天方夜谭。
白术不急不躁,耐心解释:“方工,您别急。咱试试看嘛。药渣是熬煮过的,里面的纤维还在,捣碎了,混在水泥砂浆里,说不定能像加筋一样,增加点韧性?”
“而且它本身是干的,吸水性可能跟砂石不一样,说不定能促进水泥水化反应?再一个,它轻,但量大啊,镇上药铺、卫生院,甚至老百姓家里,攒下的药渣堆成山了!要是真能顶一部分砂石,这不就解决材料短缺的问题了?至于强度,咱小范围试配一下,测测不就知道了?”
当归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方工,试试呗!反正现在也没更好的法子。中医配药讲究‘君臣佐使’,主药、辅药、调和药,各司其职。这混凝土,水泥是君,砂石是臣,说不定药渣能当个‘佐使’,起个调和、加速的作用?”
方总工看着白术父子诚恳又带着点执拗的眼神,又看看窗外堆积小山的药渣和冰封的料场,再想想火烧眉毛的工期,一咬牙,一跺脚:“好!死马当活马医!试!马上试!小刘,小李!去!找白工他们,弄几麻袋药渣来!按不同比例掺进去,做试块!立刻做压力试验!”
试验就在简陋的工棚里开始了。
白术和当归带着人把收集来的药渣,主要是治疗伤寒剩下的麻黄、桂枝、石膏、甘草等渣子,摊开晾晒并烘干,然后用石碾子反复碾压成细碎的粉末。
然后像配药一样,尝试不同的“配方”:纯水泥砂浆;水泥+砂子+少量碎石(模拟石料不足);水泥+砂子+碎石+不同比例(5%、10%、15%)的晒干捣碎药渣;水泥+砂子+碎石+不同比例的药渣灰(烧过的)……
浇注成一块块小砖坯,放在寒冷的露天里。
等待是煎熬的。
方总工几乎每隔一小时就去摸一摸。
一天后,纯水泥砂浆和缺石料的混凝土还软塌塌的。
而掺了药渣的几组,尤其是加了12%干药渣粉的那组,表面竟然已经初步硬化了!
摸上去有明显的强度!
“快!测强度!”方总工声音都变了调。
压力试验机嘎吱作响。
结果令人振奋!
掺入12%药渣粉的混凝土试块,其早期强度比普通混凝土高出近三成!
而且抗冻融循环的能力也显着增强!
虽然最终的极限强度略低于纯砂石混凝土,但对于抢修防冻堤坝这种需要快速凝结、早期强度高的工程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方!
“成了!真成了!”方总工激动得像个孩子。
最终试验确定,掺入12%-15%的干燥粉碎药渣(以纤维多的根茎类为主),混凝土的早期凝固速度比普通混凝土快近三分之一!
而且抗冻融循环能力显着提高(药渣纤维缓冲了冰胀应力),强度也完全达标!
更妙的是,药渣本身蓬松,占据了部分体积,大大节省了紧缺的石料用量!
“神了!真是神了!”方总工拿着试验报告,激动得手都在抖,他一把抓住白术满是老茧的手,“白工!你这脑子是咋长的?药渣子变宝贝了!这……这‘药渣混凝土’,成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去。
方总工立刻组织人手,拿着大喇叭在工地上喊:“同志们!收集药渣!支援修堤!治病的药渣,还能给堤坝‘强筋健骨’!军民一家亲,药渣也是金!”
这号召力是惊人的!
工地上的广播喇叭也响了起来。
恰巧在工地采访抗洪抢险事迹的省报和广播电台记者林记者,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充满时代特色和人民智慧的新闻点。
他立刻架起话筒,打开录音机,对着喇叭激动地报道:
“听众朋友们!这里是湘漓交汇处抗冰抢险现场!这里正上演一场变废为宝、人定胜天的壮举!在水利厅专家秦白术和秦当归同志的启发下,在方总工程师的大胆实践下,困扰工程进度的混凝土凝固慢、石料短缺难题,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解决了!它就是——中药渣!……”
广播声传遍了工地,也传到了附近的村镇。
老百姓们沸腾了!
“听见没?广播里说咱熬药剩下的渣子能修大坝?”
“真的假的?白工说的?那准没错!人家可是治好了咱工地上的大病!”
“快!把家里攒的药渣都翻出来!送去工地!”
“张大娘!李大爷!快把药渣装筐!支援国家建设去!”
一时间,通往工地的路上热闹非凡。
男人们推着独轮车,妇女们挎着竹篮,孩子们抱着簸箕,里面装满了各种晒干或半干的中药渣——有治伤寒剩下的麻黄桂枝渣,也有平时攒的陈皮、甘草、黄芪等药渣。
大家脸上洋溢着一种参与国家大事的自豪感和新奇感,互相招呼着:“快点!给堤坝送‘药引子’去咯!”
工地上,药渣逐渐堆积成山。
碾药渣的石碾昼夜不停地转动。
掺入了10%药渣粉的“药渣混凝土”被一车车运往防冻堤坝最后的合龙口。
民工们喝着热气腾腾的“青龙白虎汤”抵御着最后的严寒,挥汗如雨地浇筑着这特殊的混凝土。
几天后,当最后一方“药渣混凝土”浇筑完毕,一条灰褐色、带着淡淡药草气息的新堤坝,如同一条坚实的臂膀,稳稳地锁住了两江交汇的咽喉。
航道疏通了,冰凌顺利下泄。开春的汽笛声,将再次响彻湘漓水道。
寒风中,白术和当归站在新筑成的堤坝上。
脚下是混合着百草精华的混凝土,身后是恢复了生机的工地和村庄。
当归捧起一把带着药渣颗粒的混凝土碎屑,笑着说:“白术,看,这治病的药,病好了,渣子还能变成钢筋铁骨,接着守护一方水土。这算不算咱中医里说的,‘物尽其用’,‘生生不息’?”
白术望着远方奔流的江水,目光深邃:“是啊,当归。这就跟咱行医一样,没有没用的草,只有不会用的人。”
一碗汤药降伏了寒热瘟神,一捧药渣撑起了拦水长城,老方子治人,土法子也能治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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