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员小赵几乎是跑着进来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好奇的神情。
“秦白术同志!加急!景德来的!”
正在和一位工程师讨论隧道通风机维修方案的白术抬起头,他刚在图纸上画下一道流畅的线条,模拟着“气”在复杂管道中的运行轨迹。
他沾满机油的手指顿在半空,疑惑地接过那张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电报纸。
当归正蹲在角落里,用一把小锉刀仔细打磨着几根自制的铜针。
他听到动静,也抬起了头,目光敏锐地捕捉到白术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凝重。
白术快速扫过电文,声音沉稳地念了出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简陋办公室里每个人的耳中:
“建国瓷厂煤气发生炉突发严重故障,全厂生产濒临停滞,影响重大出口任务。闻悉秦白术同志精于机械维修,尤其擅长处理疑难杂症,特紧急商调,望速支援。十万火急!”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远处开山放炮的沉闷回响隐约传来。
那位工程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几分惋惜和不解:
“秦工,这……咱们这边跨江大桥的关键节点抢修也到了节骨眼上,工人们都指着你维护那些空压机和发电机呢。瓷厂那边,烧窑的炉子,跟咱们这铁疙瘩,能是一回事吗?他们怎么找到你这来了?”
白术放下电报,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外面,是连绵起伏的桂北山峦,铁路路基像一条巨蟒,倔强地向着群山深处延伸。
更远处,烟尘弥漫的工地上,工人们的身影如同小小的蚂蚁,在巨大的钢铁骨架和裸露的岩石间忙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硝烟、尘土和机油味道的空气。
当归放下锉刀,想到该来的终还是要来的,走到白术身边,低声问:
“白术,瓷厂……景德镇?那可是烧瓷祖宗的地方。他们的炉子,怕是金贵得很,也复杂得很。”
白术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但眼神异常明亮:
“是祖宗的地方。机器嘛,再复杂,道理是相通的。气要通,火要匀,力要顺。就像人身上的经络,通了就不痛,顺了就有力。他们既然点名,想必是遇到了真正的‘死症’,寻常法子解不开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图纸和工具,又望向窗外热火朝天的工地,“这边……张工,我留下的那些图纸和要点,还有几个得力的徒弟盯着,关键步骤他们演练过多次,应该能顶一阵。瓷厂那边,是等不起的,一窑瓷器,火候过了或是不足,就是满窑的废品,国家任务耽搁不起。”
工程师张工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拍拍白术的肩膀:
“秦工,你觉悟高,组织需要你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唉,万事小心。听说那煤气炉,邪性得很,好几个老师傅都栽了跟头。”
白术点点头,开始麻利地收拾自己那个磨损得厉害的帆布工具包。
当归也立刻行动起来,帮他把常用的几件特殊工具——一把改造过的内六角扳手、几根不同粗细的铜探针、还有那套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银针——仔细地放进去。
“当归,你也准备一下。”白术头也不抬地说。
当归一愣:“我也去?”
白术拉上工具包的拉链,发出刺啦一声响:
“嗯。瓷,讲究火土交融。治病,讲究气血调和。修机器,讲究力与气的平衡。这趟去,说不定能见识到更多老祖宗藏在‘物’里的‘理’。指不定,还能看出点瓷胎里的名堂。”
白术电话向组织提出当归跟从计划,很快得到允许答复,迅速办好交接手续。
一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载着他们和简单的行李,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着,驶离了轰鸣的铁路工地,向着那片以“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瓷器闻名天下的土地疾驰而去。
景德镇建国瓷厂的大门,高大而带着历史沉淀的厚重感。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混合着窑火高温、瓷土粉尘和釉料矿物的气息,与铁路工地的硝烟机油味截然不同。
接待他们的是瓷厂分管生产的副厂长,姓李,一个头发花白、眉头紧锁、眼袋深重的干瘦老头。
他几乎是小跑着迎上来的,一把握住白术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秦白术同志!可算把您盼来了!我是李德全,管生产的。唉,您是不知道,那炉子,简直成了全厂的催命符!”
李厂长的声音嘶哑,透着深深的焦虑和疲惫,唾沫星子几乎溅到白术脸上,“您是不知道,我们这煤气发生炉,是建国后从捷克引进的‘大家伙’,平时金贵得很,维护都是请省里专家。可这回,邪了门了!先是出气不稳,火头忽大忽小,烧出来的坯子不是生就是焦。接着,炉内压力莫名其妙地波动,安全阀动不动就跳!最要命的是前两天,炉膛温度突然失控飙升,差点把整个炉子给烧穿了!几个老师傅轮番上阵,查遍了图纸,该拆的拆了,该换的换了,连根毛病的影子都摸不着!省里来的专家也摇头,说是结构太复杂,可能是什么‘系统性疲劳’,建议……建议报废!”
李厂长说到“报废”两个字,声音都在抖,眼圈也红了:
“报废?说得轻巧!这炉子是全厂的心脏!没了它,别说出口任务泡汤,全厂上千号工人吃什么?喝什么? 秦同志,您可是我们最后的指望了!听说您在铁路工地,连德国老机器都能起死回生……”
白术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也没有被戴高帽子的飘飘然。
等李厂长一口气说完,他才沉稳地开口:“李厂长,先别急。机器跟人一样,病了总有个缘由。带我去看看病人吧。光听人说,摸不着脉,看不出气色,断不了症。”
“哎!好!好!这边请!这边请!” 李厂长连忙引路,脚步匆匆。
巨大的煤气发生炉车间,热浪滚滚,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炉体本身就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此刻却病恹恹地趴在那里,几处检修口敞开着,露出里面复杂的管道和耐火砖内衬。
周围围着一圈愁眉苦脸的老师傅和年轻技术员,看到李厂长带着两个穿着朴素、甚至带着外地尘土气息的人进来,目光中都充满了怀疑,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一个膀大腰圆、脸上沾着煤灰的老师傅王大海抱着胳膊,瓮声瓮气地对旁边的人嘀咕:
“老李这是急疯了?从铁路上搬救兵?修火车头的能懂咱们这烧瓷的炉子?别越修越坏!”
白术仿佛没听见这些议论。
他走到离炉体几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于靠近检查口,反而微微闭上了眼睛。
周围的人更疑惑了,交头接耳声大了起来。
当归却明白父亲在做什么。
他安静地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扫视着庞大的炉体和周围的环境。
白术闭目凝神片刻,然后缓缓睁开眼。
他没有去看那些敞开的检修口,反而绕着巨大的炉体,以一种特定的节奏和距离,慢慢地走了一圈。
他的脚步很轻,却异常沉稳。
他的耳朵微微翕动,似乎在捕捉炉体内部极其细微的声响——不是刺耳的故障声,而是气流摩擦管壁的低吟、耐火砖受热膨胀的微响、水汽在特定位置凝结的滴答……
走完一圈,白术停在炉体靠近底部的一个位置。
那里看起来平平无奇,厚厚的保温层包裹着。
他伸出手,没有用任何工具,只是将掌心轻轻地、稳稳地贴在那滚烫的保温层外壳上。
他的手心似乎感受着常人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的震动频率。
“李厂长,” 白术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车间的噪音,“问题不在炉膛里,也不在你们重点检查的那些阀门和管道上。”
“啊?” 李厂长和王大海等人都愣住了。
“那……那在哪儿?” 王大海忍不住问道,语气还是带着不信。
白术的手依旧贴着炉壁,指尖在一个点位上轻轻敲了敲:
“这里,往下,大概一尺半深的位置。
炉体支撑基座内部,靠西南角。
有东西堵了,或者……裂了。
很细微,但它像人身上一根细小的经络被堵死,看着不起眼,却让全身的气血都乱了套,该上的上不去,该下的下不来,该热的聚成一团,该散的堵在胸口。
所以炉子才会‘上火’(温度失控)、‘气滞’(压力不稳)、‘阴阳不调’(出气忽大忽小)。”
“基座里面?!” 王大海瞪大了眼睛,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白术,“秦同志,你开玩笑吧?那基座是实打实的钢筋混凝土浇的!外面还包着厚钢板!里面怎么可能有东西堵了裂了?再说了,你怎么知道的?就凭……就凭这么摸一下?听听看看?”
周围的质疑声更大了。
李厂长也一脸难以置信:“秦同志,这……这基座从建厂就打好了,十年了,稳当得很,从来没出过问题啊!检查基座内部?那得把整个炉子吊起来,把基座砸开!这工程……这不可能啊!”
白术收回手,神情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笃定的微笑:
“李厂长,王师傅,你们说的对。大动干戈拆基座,劳民伤财,还不一定能找准位置。但我确定,病灶就在那里。
根源是地基在十年运行中,因为热胀冷缩和细微沉降,在某个应力集中点,可能产生了极细微的裂缝,或者有异物(比如早年施工遗落的碎石、凝固的水泥块)松动移位,恰好卡在了支撑传递的关键节点上。
就像人的腰椎,一个不起眼的小骨刺,或者一点淤血堵住了经络,就能让人痛得直不起腰,浑身都不对劲。
机器也一样,力传导的通路被这么一点点‘堵’住了,整个系统的平衡就被打破,表现在炉膛上,就是各种‘怪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
“不用拆基座。给我准备几样东西:一根三米长的细钢钎,要足够硬韧;一把大号的羊角锤;一个听诊器;还有,一桶冷水。”
工具很快备齐。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白术。
他让当归拿着听诊器,将听筒紧紧贴在炉体底部靠近他刚才指点位置的钢板上。
他自己则拿起那根细长的钢钎,一端对准钢板上的一个点,另一端示意王大海抡锤敲打。
“王师傅,听我口令。我喊‘敲’,你就用力砸一下。” 白术的声音异常冷静。
“好!” 王大海虽然满腹狐疑,但还是握紧了锤子。
“敲!”
“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当归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听诊器里传来的声音反馈,然后朝白术微微摇头。
白术移动钢钎的位置,又偏移了半尺。
“敲!”
“当!” 又是一声。
当归再次摇头。
如此反复了七八次,位置越来越接近白术最初感知的那个点。
每次钢钎敲击,炉体都发出沉闷的回响。
周围的工人们从最初的看笑话,渐渐变得安静下来,目光紧紧盯着白术手中的钢钎和当归的反应。
终于,当钢钎移到白术最初指定的那个点位附近时,白术沉声道:
“王师傅,这次,用八成力!”
“好嘞!” 王大海深吸一口气,抡圆了锤子。
“当——!” 一声比之前都更加沉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空响”的撞击声响起。
就在这一刹那,当归猛地睁开了眼睛,急促地说:
“白术!声音不对!里面有‘空腔’回音!还有……好像有东西碎了的声音!很轻微!”
白术眼中精光一闪:“就是这里!” 他迅速将钢钎尖端死死顶在那个点上,对王大海喝道:“王师傅!连续重击!三下!”
王大海也被这紧张的气氛感染,不再犹豫,抡起大锤:“当!当!当!” 三下势大力沉的敲击,重重砸在钢钎尾部。
巨大的力量通过钢钎,像一根尖锐的针,穿透了厚厚的钢板和保温层,精准地刺向基座内部那个应力畸变点!
敲击声刚落,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旁边连接炉体的一根粗大的循环水管,突然发出“嗤——”的一声长长的、如同叹息般的排气声!
紧接着,旁边一直监测着仪表盘的技术员失声叫了起来:
“压力!炉膛压力开始稳定了! 出气量……出气量在回升!”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炉膛深处那原本紊乱、时明时暗的火光,透过观察孔,肉眼可见地变得平稳、均匀起来!
整个车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叹和欢呼!
“神了!真神了!”
“我的老天爷!这……这真是摸脉摸出来的?”
“秦师傅!您真是神了!”
李厂长激动得语无伦次,紧紧抓住白术的手,眼泪都快出来了:“秦同志!秦同志!您……您救了全厂啊! 这……这简直……”
白术只是轻轻抽回手,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细汗,平静地说:
“李厂长,先别高兴太早。病灶的‘淤堵’是被强行‘疏通’了,但根源还在。 这只是应急。要想根治,得等生产任务不那么紧的时候,在基座这个位置,钻个小孔,灌入特制的高强度膨胀水泥浆,把里面松动的、裂缝的地方彻底‘补’好,加固支撑。 就像给人正骨之后,还得绑上夹板静养一阵子。”
“明白!明白!都听您的!您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李厂长连连点头,看白术的眼神,已经完全是看救命神仙了。
炉子的危机暂时解除,生产秩序逐步恢复。
李厂长对白术父子感激涕零,安排他们住进了厂里条件最好的招待所。
为了表达谢意,更主要的是想牢牢留住这位“神医”,李厂长特意请白术去参观厂里的珍品陈列室,里面摆放着历年烧制的精品瓷器。
陈列室光线柔和,一件件精美的瓷器在玻璃罩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青花、粉彩、颜色釉……琳琅满目。
当归跟在父亲身边,目光被一件件精美的器物吸引,当他的目光扫过展柜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格子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那格子里放着的不是完整的瓷器,而是几块破碎的瓷片,标签上写着“明代御窑厂出土残片(研究标本)”。
其中一片碗底残片,釉色青白,胎骨细腻,看起来并无特别。
这片残片的胎骨内部,靠近釉下约一毫米的深处,竟隐隐透出极其细微、排列有序的、不同于胎土本身的深色线条!
那线条极其微小、曲折,像是……人为刻画的痕迹?
“白术!您看这个!” 当归忍不住低声呼唤,指着那片瓷片。
白术闻声走过来,顺着当归的手指看去。
他拿起那片残片,入手温润沉实。
他先是仔细看了看釉面和断口,又对着光线变换角度观察,最后用手指肚极其轻柔地摩挲着胎骨断面。
“怎么了,当归?这片残片有什么特别?” 白术问道。
当归凑近父亲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用‘眼’看进去,胎里面,靠近釉下头,有刻痕! 很细很细,弯弯曲曲的,像……像画的小虫子! 不像是自然裂的,倒像是人故意刻进去的!”
白术闻言,瞳孔微微一缩。
他再次拿起瓷片,凑到眼前,几乎贴着眼皮,凝神细看。
这一次,他调动了全部的专注力,指尖感受着胎骨最细微的质地变化,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断口的每一丝纹理。
终于,在某个特定的光线角度和指尖感触下,他捕捉到了!
在胎骨断面的某个极细微的凹点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胎土的色泽反光,非常非常淡,若非刻意寻找且有心理预期,绝对会被忽略。
“是墨?” 白术心中一动。
古人有时会用墨在瓷胎上打稿或做标记,但通常会被釉层完全覆盖或烧掉。
这种刻在胎内又填墨的做法……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
这极有可能是古人,很可能是精通医道的御窑厂官员或御医后人,在无法保存纸质药方的情况下,将重要的方剂信息,用微雕的方式刻入瓷胎深处,再填入耐火的矿物颜料(看起来像墨),最后覆盖釉层烧制!
只有打碎瓷器,或者像当归这样拥有特殊能力,才能发现这胎中秘藏!
“当归,” 白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将瓷片小心地放回原处,“既然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这瓷片,怕是大有文章。记住这个位置和样子。这事,先不要声张。这瓷都的水,恐怕比我们想的要深。这藏在胎里的‘药方’,也许只是冰山一角。”
父子俩离开陈列室时,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给整个瓷厂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机器的轰鸣声似乎也变得悦耳起来。
白术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刚刚从“病痛”中恢复过来的巨大煤气炉,又看了看身边沉思的当归,心中感慨万千。
夜深人静,瓷厂招待所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
白术和当归相对而坐,桌上是李厂长特意破例借给他们“研究一晚”的那片碗底残片——正是当归发现端倪的那片。
“白术,”当归的声音低沉而慎重,“你看到的那些‘小虫子’,能试着把它们‘读’出来吗?就像……感受机器的‘气’一样,感受那些线条的走向和连接。”
白术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意思。
这不是普通的视力,而是需要将那份特殊的感知力凝聚到极致。
他拿起瓷片,指尖拂过温润的断面,闭上眼睛,心神沉入那片微观世界。
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的观察者,而是主动的探寻者,意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沿着胎骨深处那些细微到几乎湮灭的刻痕,缓缓“行走”。
时间一点点流逝,白术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当归静静等待,没有催促。
终于,白术睁开眼,眼中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震撼。
他拿起一支铅笔,在摊开的纸上,开始一笔一划地描摹。
线条极其纤细、曲折,充满了古朴的韵律,显然是一种高度凝练的象形文字或特殊符号。
当归凑近细看,眉头紧锁又缓缓舒展。
他认出了其中几个反复出现的、类似草药形态的符号,以及表示分量、火候的独特标记。
这并非寻常文字,更像是一种秘传的、融合了图画与医道的密码!
“这是……古医方!”当归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而且,是写在胎里的方子!落款是一个模糊的印记,御窑督造司 太医沈氏 密存。”
随着白术的描摹和解释,一个完整的、极其复杂的方剂渐渐在纸上成形。
方子包含数十味药材,炮制方法、君臣佐使的搭配精妙绝伦,更令人震惊的是,它并非治疗寻常疾病,其主旨在于“固本培元,调和阴阳,激发胎息”,其描述的功效竟隐隐指向一种传说中的、能极大增强人体先天元气、甚至可能影响后代体质的“胎养秘术”!
“胎中秘方……原来如此!”当归恍然大悟,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这并非为了流传后世那么简单。这是要‘藏’于胎骨,‘养’于器物,‘传’于无形!”
白术脑海中勾勒出数百年前的场景:
明嘉靖年间,景德镇御窑厂。
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沈太医,身负宫廷秘辛或家族传承的重任。
当时政局诡谲,宫廷斗争残酷,珍贵的医方典籍随时可能被查抄焚毁,或被觊觎者夺走。
尤其这种涉及皇家血脉“胎养”、可能影响国本的秘方,更是禁忌中的禁忌。
为了保存这至关重要的知识,此人想出了一个绝妙而隐秘的方法。
他利用御窑厂烧造贡瓷的机会,在瓷胎拉坯成型、尚未干燥坚硬到无法雕刻之时,以惊人的指力和微雕技艺,用特制的极细尖针,将整篇秘方以密文形式,刻入碗、碟等器物的胎骨深处,靠近釉下约一毫米的位置。
刻痕完成后,再以特制的、烧成后颜色与胎土极其相近的矿物颜料(如某种精炼的赭石或铁粉调和物)小心填涂,确保刻痕被完全覆盖且不留痕迹。
最后,覆盖上厚厚的釉层,入窑经高温烧制。
高温之下,颜料与胎骨彻底融合,刻痕被永久封存于坚硬的瓷质之中。
外观上,这就是一件完美的御用瓷器,釉面光洁,胎骨细腻,毫无破绽。
唯有打碎它,在断口处极其仔细地观察,或者拥有当归那样超越常人的特殊感知力,才有可能发现胎骨深处那细微的色差或纹理异常,进而解读出隐藏数百年的秘密。
“此法可谓‘藏秘于胎,寄道于器’。”白术感叹道,“将无形的药方,寄托于有形的器物胎骨之中。瓷能千年不朽,这秘方便也随之永存。寻常人即使得到瓷器,也只会欣赏其釉色器型,断不会想到将其打碎探究胎骨深处。即便偶然打碎,若无特殊能力或事先知晓,也极难发现其中奥妙。唯有真正需要它、且有能力‘看见’它的人,才能得其传承。”
“那……这方子?”当归看着纸上复杂的符号和药材,感觉沉甸甸的。
“此方立意高远,涉及先天元气,非同小可。”白术神情凝重,“其理法精微,用药奇峻,绝非寻常可试。我们暂时只能将其完整记录下来,深入研究其理法,或许对理解‘气’与‘形’、‘先天’与‘后天’的关系有所启发。至于是否能用、如何用,需慎之又慎,或许它本身的价值,更在于证明了古人智慧之深邃、传承手段之奇巧。”
他将记录着秘方符号的纸仔细折叠收好,目光再次落在那片看似平凡的瓷片上:“这片残瓷,承载的不仅是一个药方,更是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一种在绝境中守护文明的智慧。瓷都的水,果然深不可测。这‘胎中秘’,恐怕只是冰山一角。李厂长说御窑厂遗址还有更多残片出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李厂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秦工?休息了吗?厂里刚整理库房,又发现几箱早年从御窑厂遗址挖出来的瓷片,都是研究标本,看着都差不多……您要有兴趣,明天再帮我们‘看看’?”
白术与当归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然与更深的好奇。
灯光下,那片明代的瓷片静静躺在桌上,温润的釉面下,深藏的密码仿佛在无声诉说。
而瓷都的夜,似乎才刚刚揭开它神秘面纱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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