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瓷厂,白术当即申请调回水利厅工作,建国瓷厂的小会议室里却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省卫生厅发来的文件像块烙铁,烫得厂领导们坐立不安。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李厂长抖着手里的文件,眉头拧成了疙瘩,“好几个试点公社,用了咱厂新烧的储水陶缸,结果…闹起了痢疾!上吐下泻,大人孩子都遭罪!卫生厅查了,说问题可能出在缸壁上!水存久了,缸壁里头…长东西了!滋生细菌!要求我们立刻、马上!研制出能杀菌的‘抗菌陶瓷’!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不光是停产的问题,是要向人民群众谢罪的!”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工人们面面相觑,技术科的张工更是脸色煞白,嘴里念叨着:“抗菌?陶瓷还能杀菌?这…这洋人的新概念,咱听都没听过啊…”
“没听过也得搞!” 李厂长一拍桌子,目光扫过角落里的白术和当归,虽知道他们要走,但还想搜刮一回余热“白术同志,当归同志,你们点子多,路子野,连敌特都能抓,这…这杀菌的缸,能不能想想办法?”
压力瞬间转移。
白术沉吟不语。
当归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细菌?显微镜下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怎么用瓷土和釉料去对付?
回到他们那间兼做工作室的小宿舍,当归一头扎进了资料堆,这个领域他确实没研究过。
能找到的几本破旧化工手册、中药图谱被他翻得哗哗响。
“黄连…书上说黄连素杀菌强…” 当归喃喃自语,眼睛里有了点光,“试试!把黄连素提取出来,混进釉料里!”
说干就干。
他发动工友们去山里挖野黄连,自己则像个炼丹的道士,在简陋的实验室里熬煮、过滤、结晶。
废寝忘食几天,总算弄出点黄褐色的黄连素粉末。
第一批掺了黄连素釉料的试验小陶缸送进了窑。
开窑那天,当归满怀期待。
釉面光滑,颜色也正。
他迫不及待地舀了一瓢清水倒进去。
奇迹…没有发生。
仅仅过了半天,清水依旧清澈,但当归用厂里仅有的一台老式显微镜观察缸壁刮下的水垢时,心沉了下去——那些细小的、蠕动的杆菌,依然清晰可见!
更糟的是,原本黄褐色的釉面,遇水后竟然褪色发白,像生了癣!
“失败了…” 当归颓然坐在地上,看着那些褪色的陶片,满心挫败,“黄连素遇水分解了…颜色掉了,杀菌效果也没了…”
白术一直默默看着。
他拿起一块褪色的试验陶片,手指摩挲着釉面,感受着那细微的粗糙感。
他还不太懂细菌,但他懂人,懂气。
“当归,” 白术的声音沉稳有力,打破了沮丧的沉默,“你这路子,像西医,是‘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咱中医,讲究‘养’,‘固本培元’。为啥人正气足了,外邪就不侵?这缸壁,能不能也给它‘培培元’,让它自己‘正气’足,邪气(细菌)就待不住?”
“培元?” 当归一愣,随即眼睛猛地亮起来,“爹!您是说…用补气的药?黄芪!黄芪补气固表!增强卫外之力!用在釉料里,是不是能增强缸壁的‘抵抗力’?”
“试试!” 白术眼中也燃起希望。
新一轮试验开始。
当归放弃了复杂的提取,直接将黄芪饮片研磨成极细的粉末,掺入釉料。
他想象着黄芪的药性融入瓷胎,赋予它抵御外邪的力量。
试验小缸再次入窑。
当归守在观察孔旁,眼睛都不敢眨。
窑温一点点升高,透过小小的观察孔,能看到里面釉料开始熔融流动。
“温度…1230度…差不多了…” 当归紧盯着,心提到了嗓子眼。
成败在此一举!
然而,观察孔里原本应该呈现温润光泽的釉面,此刻却显得异常晦暗,甚至有些发黑!
一股淡淡的、类似烧焦植物的气味飘了出来!
“坏了!” 当归心里咯噔一下,“黄芪粉…被高温烧焦碳化了!药性全毁了!”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浇头。
眼看窑温还在缓慢上升,再烧下去,这炉试验品就全废了!
必须马上降温,调整火候,或许还能救回点基础釉色!
可观察孔太小,里面的情况根本看不清!
窑温又高得吓人,操作杆根本伸不进去!
怎么办?!
时间一秒秒流逝,窑内的高温正无情地摧毁着希望。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当归脑中炸开!
没有防护手套能完全隔绝这种高温!但…只要够快!也许…
“白术!帮我!” 当归猛地低吼一声,眼神决绝!
不等白术反应过来,当归一把扯下自己左臂的袖管,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抄起旁边水桶里浸透水的厚麻布,飞快地在左臂上缠了几圈,又在手上裹了几层湿布!
“当归!你要干啥?!” 白术瞬间明白了儿子的意图,脸色骤变!
“降温!调整火道!只能用手!” 当归话音未落,裹着湿布、冒着白汽的左臂,已经像一道闪电,猛地从狭窄灼热的观察孔捅了进去!
“滋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灼烧声响起!滚烫的窑壁瞬间烫穿了湿布!
“呃啊——!” 钻心刺骨的剧痛让当归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
整张脸瞬间扭曲!
豆大的汗珠和生理性的泪水狂涌而出!
但他咬碎了牙关,硬是没缩手!
凭借着对窑炉结构的熟悉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他的手指在灼热的气浪和熔融釉料的边缘,艰难地摸索着,用力拨动了一块卡住的挡火砖!
“当归!!” 白术目眦欲裂,冲上前想把他拽出来!
就在这时!
一滴,两滴…滚烫的、鲜红的血珠,从当归被严重烫伤、皮开肉绽的手臂上滴落,穿过灼热的空气,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了窑膛内一片刚刚熔融、呈现暗红色的釉料之中!
嗤——!
血液与高温釉料接触,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爆响,冒起几缕转瞬即逝的青烟。
当归完成了调整,猛地抽回手臂!
“噗通!” 他整个人脱力般跪倒在地,左臂从手肘到指尖一片恐怖的焦黑和鲜红交织,皮肉翻卷,惨不忍睹!
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当归!你没事吧!” 白术心痛如绞,再也顾不上称呼的掩饰,扑上去抱住当归,声音都变了调。
他飞快地取出随身携带的地榆炭混合獾油膏,手忙脚乱地涂抹在那惨不忍睹的伤口上。
“先…别…别管我…窑…窑温…” 当归疼得牙齿打颤,却还惦记着窑里的情况。
白术强忍心痛,看了一眼观察孔,确认火道已通,温度开始平稳下降。
他立刻撕下自己干净的内衫布条,小心翼翼地为当归包扎。
“忍着点!” 白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三指搭上当归完好的右手腕关,准备诊脉开内服汤药。
脉象入手,急促而紊乱,这是剧痛和惊吓所致。
但白术的眉头却猛地一跳!
他凝神细察,指尖传来的触感极其怪异!
当归的脉搏跳动之下,竟然…竟然还隐伏着另一种极其微弱、但频率截然不同的搏动!
就像两根琴弦在同时振动,一根粗重急促,一根细微悠长!
两种脉象叠加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双频震动”!
这…这绝不是常人应有的脉象!
白术行医多年,从未见过!
他心头巨震,猛地看向怀中因剧痛而意识有些模糊的当归,眼神充满了惊疑和前所未有的困惑。
当归…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几天后,带着伤臂的当归和白术,忐忑不安地打开了试验窑。
窑内,没有预想中的焦黑废品。
十几个小陶缸静静地立着。
它们的釉面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润光泽,既不是纯白,也不是普通的米黄,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蕴含着生机的暖玉色,釉面细腻得如同婴儿的肌肤。
最神奇的是,当归滴入鲜血的那几个缸,釉色尤其温润深邃,在光线下隐隐流动着一层极其淡薄、难以察觉的琥珀色光晕。
抗菌测试在省城权威机构紧张进行。
一周后,结果传回。
“神了!真神了!” 李厂长拿着检测报告,激动得手舞足蹈,一路小跑冲进白术和当归的屋子,“通过了!完全符合标准!尤其是…尤其是那几个颜色特别润的缸,杀菌率…竟然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点八!几乎…几乎把细菌杀绝了!专家们都傻眼了!问咱们怎么做到的!”
整个瓷厂沸腾了!工人们欢呼雀跃,把当归高高抛起,庆祝这不可思议的胜利。
“这釉…得有个名字!” 李厂长红光满面。
当归看着自己缠满纱布的左臂,又看看那些温润如玉、蕴含着他鲜血的陶缸,轻声道:“就叫‘归元釉’吧。回归本元,固守正气。”
“好!归元釉!好名字!” 众人齐声喝彩。
庆祝的人群中,白术看着儿子苍白的笑脸,感受着指尖残留的那诡异“双频震动”的脉搏记忆,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重。
这神奇的釉光背后,似乎隐藏着比杀菌更深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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