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研究所的紧急求助像块烧红的铁,烫得瓷厂革委会主任老潘坐立不安。
“十天!就十天!”他攥着那份盖着鲜红大印的调令,对着秦当归和秦白术,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人脸上,“上海那边急等着用!防辐射!保护那些搞原子弹的国宝专家!苏联老大哥原先供应的特种陶瓷……他娘的断供了!”
窗外,六月的景德镇闷热得像个蒸笼,蝉鸣撕扯着空气。
秦当归心里咯噔一下——防辐射?
这词儿在这个年代大多数人听来还带着神秘和未知的恐惧,可落在他这个穿越者耳中,却像重锤敲在紧绷的鼓面上。
他下意识地看向秦白术。
白术正低头,手指极其规律地、一下下地捻着白大褂上一粒几乎看不见的线头,强迫症似的,非要把那点微不足道的不平整彻底抹去才罢休。
他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板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铅。书上说,铅能挡那看不见的‘光’。”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本草拾遗》提过铅丹外用,但内服大毒。”
“对!铅粉!”老潘猛地一拍大腿,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仓库里压箱底的铅白釉料还有不少!快!当归同志,你脑子活,赶紧带人试!”
试验窑像一个沉默的巨兽蹲在厂区角落。
秦当归带着两个年轻技术员,把灰白的铅粉按不同比例掺进基础釉浆里,仔细搅匀。
空气里弥漫着矿石粉尘的干涩气味和窑火未散的余温。
“秦师傅,这……真能行?”技术员小李看着白浆子似的釉料,一脸怀疑,“苏联那特种瓷,听说乌沉沉的,跟铁疙瘩似的。”
“试试才知道。”当归深吸一口气,把第一批素坯浸入釉浆。
窑火重新升腾。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爬行。
出窑的时刻到了。
窑门打开,热浪扑面。
几件试验品被钳子夹出来,放在耐火砖上冷却。
周围瞬间一片死寂。
素白的瓷杯瓷碗上,覆盖着一层丑陋的、布满褶皱和气泡的灰痂,像生了恶疮的皮肤,有几件甚至直接开裂,露出里面粗糙的胎体。
“这……”小李的脸垮了下来,“像糊了一层烧糊的锅巴……”
“铅釉熔点低,”当归蹲下身,手指小心地拂过一片翘起的、脆硬的釉痂,眉头锁紧,“高温下流动性太强,起泡、缩釉……根本挂不住。”
他拿起一件开裂最严重的杯子,釉层下的胎体脆弱得不堪一握,手指稍一用力,竟“咔嚓”一声轻响,碎成了几块。
“太脆了!”另一个技术员失声叫道,“这玩意儿别说防辐射,装杯热水怕是都得炸!”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试验窑。
老潘闻讯赶来,看着一地狼藉的次品,脸色灰败得如同那失败的铅釉:“完了……十天……拿什么交差?拿我老潘的脑袋吗?”他抱着头蹲了下去,肩膀垮塌。
燥热的空气凝固了。
失败铅釉的碎片在秦当归脚边闪着黯淡的灰光。
老潘抱着头蹲在窑门阴影里,那颓丧的背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试验窑里的空气都往下沉。
技术员小李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终究只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叹息。
秦白术却像没看见这满目疮痍。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那堆丑陋的废品前,背脊挺得笔直。
他俯身,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精准地捻起一片边缘最不规则的釉痂碎片。
动作轻缓,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仿佛那碎片不是失败的垃圾,而是什么稀世古瓷。
他对着窑口透进来的天光,缓慢地转动碎片,强迫症似的审视着每一处起伏和断裂面。
“铅重浊,沉降太过,”他的声音平直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像冰凉的银针扎进凝滞的空气,“阻隔或许有效,但自身筋骨不坚,如何承重?如何护人?”
他放下碎片,指尖习惯性地在裤缝上蹭了蹭,抹掉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此路不通。”
这结论像盆冷水,浇在老潘头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白术:“不通?!不通也得通!这是政治任务!掉脑袋的任务!”
就在这时,秦当归脑中一道电光骤然劈开迷雾!
铅……沉降……筋骨……他猛地站直身体,双眼爆发出惊人的亮光,脱口而出:“金达莱根!”
这名字像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白术捻着线头的手指一顿,锐利的目光瞬间钉在当归脸上:“金达莱?”
“对!朝鲜!金达莱根!”当归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思绪瞬间被拉回硝烟弥漫的鸭绿江畔,“那年月,美军燃烧弹炸过的地方,连石头都烫得冒烟!可那些金达莱,烧焦的枝子底下,根却活着!第二年照旧开花……”
他用力挥了下手,试图抓住那飘忽的灵感,“那东西骨子里就带着抗烧灼、抗邪毒的韧劲儿!”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紧接着撞进脑海。
“釉!”当归转向老潘,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釉是瓷的筋骨皮肉!铅挡辐射是硬扛,靠的是死重!金达莱根要是能入釉,那就是给瓷胎注入活生生的抗性!就像它自个儿扛过山火!”
老潘浑浊的眼睛里猛地迸出一丝光亮,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金达莱?能入釉?那……那东西哪儿有?”
“浮梁!浮梁那边的老林子里有!”小李抢着回答,随即脸又垮了,“可这季节……金达莱早开过花了,根也埋得深……”
“再深也得挖!”老潘像打了鸡血,猛地蹿起来,“白术!当归!你们俩,立刻!马上!带人进山!厂里的小卡车给你们用!全厂上下,就数你们俩认得最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这是最后的指望了!必须找到!”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景德镇。
厂区那辆破旧的老解放卡车引擎粗暴地轰鸣起来,车灯昏黄的光柱劈开浓墨般的夜色。
秦当归跳上车斗,冰凉的铁皮硌着他的腿。
秦白术紧跟其后,动作利落得像在部队登车。
他没看当归,径直在车斗最靠里的角落坐下,背脊习惯性地挺直,紧贴着冰冷的车壁,仿佛那是战壕的依托。
车斗里还挤着五六个精壮的年轻工人,扛着铁镐、药锄和麻袋,脸上混杂着困倦和对未知任务的茫然。
“都抓稳了!”司机老陈在驾驶室吼了一嗓子。
卡车猛地一窜,像匹脱缰的老马,咆哮着冲出厂门,颠簸着驶向浮梁方向沉睡的群山。
天色渐渐泛出鱼肚白。
山间清晨的空气带着刺骨的凉意和草木的湿腥。
白术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的密林,简短下令:“分两组,扇形搜索。目标,根皮赤红,断面有金丝纹。仔细脚下。”
他的指令清晰、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军人烙印。
当归立刻补充道:“金达莱根喜阳,找南坡岩石缝隙或者林间稀疏的开阔地!”
工人们应声散开。
当归和白术默契地选择了不同的方向,一左一右,像两把梳子,插向莽莽苍苍的山林。
林深树密。
秦当归挥动药锄,小心地拨开厚厚的腐叶层和盘结的藤蔓,仔细搜寻着每一处可疑的岩石缝隙和树根边缘。
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和袖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时间在焦灼的寻找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次下锄落空,心就往下沉一分。
“秦师傅!这边!有点像!”远处传来一个工人惊喜的呼喊。
当归精神一振,循声快步赶去。
在一处背风的向阳坡地,几丛低矮的灌木下,几株植物的根茎裸露在浅土层里,表皮带着暗红色。
几个工人正兴奋地用镐头刨着。
当归蹲下身,捏起一小块刚挖出的根皮,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又用指甲掐开断面观察。
他眉头渐渐锁紧,摇头:“不对。气味淡了,断面也没有金丝纹。这是普通的杜鹃根,药性差远了。”
工人们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化为沮丧。
“继续找!”当归的声音带着不容动摇的坚持,“往更高更向阳的地方去!”
与此同时,另一片陡峭的山坡上。
秦白术的动作精准得如同尺规量过。
他每一次下锄,都避开主根,只清理侧根周围的浮土,力道控制得极好。
他找到了一小片金达莱,植株不高,但根茎虬结深扎。
他半跪在潮湿的泥土上,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全副心神都凝注在那些暗红坚韧的根须上,像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他身后跟着的工人,看着他近乎苛刻的挖掘手法和那专注得可怕的侧影,大气都不敢喘,只是依着他的指点,小心地将挖出的、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根块装进麻袋。
日头渐渐升高,麻袋一点点沉重起来。
白术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
他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望向当归小组所在的方向,估算着进度。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咆哮,毫无征兆地碾过山林!
脚下的土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雷声!是山洪!
“山洪!快跑!往高处跑!”秦当归的嘶吼声瞬间刺破了林间的寂静,带着惊心动魄的绝望!
“山洪!快跑!往高处跑!”秦当归的嘶吼像炸雷,劈开了短暂的死寂。
那来自地底深处的咆哮瞬间变得震耳欲聋!
脚下的山地不再是颤抖,而是像发狂的巨兽般猛烈颠簸!
众人立足不稳,东倒西歪。
“我的药!”一个年轻工人看着散落一地的金达莱根,下意识弯腰去捡。
“不要了!命要紧!”秦当归目眦欲裂,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死命往旁边一处地势稍高的陡坡上拖。
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折断的树木、巨石和泥浆,如同一条狂暴的黄龙,从更高的山坳里咆哮着奔腾而下!
速度之快,远超所有人的想象!刚刚还平静的山谷,瞬间变成了翻滚的死亡泥潭!
“白术!!”当归猛地扭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只见秦白术所在的那片陡坡,首当其冲!
浑浊的泥浪像巨墙般拍打过去!
白术和他身边的两个工人,身影瞬间就被狂暴的泥水、断木和翻滚的巨石吞没!
“白术——!!”当归的吼声撕心裂肺,带着穿越时空的恐惧。
他眼睁睁看着那吞噬一切的洪流,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几秒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当归绝望得几乎窒息时,洪流边缘,一块巨大的、半埋着的岩石后面,猛地探出两个湿漉漉、沾满泥浆的人头!
是跟着白术的两个工人!
他们死死抱着岩石突出的棱角,在激流中挣扎沉浮!
“秦师傅!秦师傅还在里面!”其中一个工人朝着当归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哭喊。
岩石后面,是更汹涌的漩涡!
白术呢?!
秦当归疯了一样就想往坡下冲,却被身边的工人死死抱住:“秦师傅!下去就是死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啪!”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一根末端系着麻绳、闪着寒光的鹰爪钩,如同神兵天降,精准无比地穿过翻腾的泥浪,带着千钧之力,“铛”地一声,死死扣在了那块巨岩最牢固的凹陷处!
绳索瞬间绷得笔直!
绳索的另一端,牢牢握在秦白术手中!
他整个人如同从泥浆地狱里钻出的修罗,不知何时竟已攀上了岩石顶部一块更小的凸起!
那里离水面不过半尺,汹涌的浪头不断拍打着他,每一次都像要将他彻底卷走!
他浑身湿透,泥浆糊满了脸,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冷静,燃烧着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岩石后面挣扎的同伴。
“抓住绳子!爬过来!”他的吼声穿透洪流的咆哮,短促、有力,不容置疑!
是战场上指挥撤退时才有的铁血腔调!
那两个几乎脱力的工人,在死亡的恐惧和这声命令的刺激下,爆发出最后的潜能,死死抓住那根救命的绳索,手脚并用地在激流中、沿着巨岩粗糙的表面,一点一点向白术所在的高点攀爬!
泥浆和碎石不断砸在他们身上。
终于,最后一个工人的手被白术铁钳般的大手抓住,猛地拽上了那块仅容三四人的狭窄岩顶!
三人浑身泥水,瘫在岩石上,剧烈地喘息,如同离水的鱼。
脚下的洪流依旧在愤怒地咆哮。
秦当归悬到嗓子眼的心,重重落了回去,随即又被巨大的后怕攫住。
他死死盯着岩石上那个泥泞的身影。
隔着翻腾的黄浊洪水和弥漫的水汽,秦白术的目光也穿透而来,落在了当归身上。
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是劫后余生的余悸?
是对同伴获救的释然?
还是……一丝未能护住所有药材的、深切的痛惜与不甘?
他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隔着轰鸣的水声,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但当归的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看清了那个口型。
那是——“师父!”
一个在生死瞬间、完全出于本能、脱口而出的称呼!
一个早已被刻意尘封、绝不该在此刻出现的称呼!
秦白术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当归,重新恢复了那副冷硬如岩石的面孔,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证明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搏斗。
他低头,检查着身边两个惊魂未定的工人是否有伤,动作刻板而仔细。
巨大的恐惧和那一声无声的“师父”在秦当归胸腔里剧烈冲撞,撞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强迫自己移开钉在白术身上的视线,目光扫过下方依旧奔腾的浑浊洪流,以及更远处那片被彻底淹没、再难寻觅的采挖点——他们冒死采集的金达莱根,连同工具麻袋,早已被山洪吞噬得无影无踪!
绝望,比冰冷的泥水更刺骨地漫上来。
十天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
核研究所的专家、国家使命……还有父亲(尽管他此刻是白术)方才那搏命的身影……一切难道都要付之东流?
就在这沉重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压垮时,怀里猛地传来一阵异样的灼热!
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秦当归浑身一激灵,手忙脚乱地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那个硬物——正是佛子岭水库下,那具明代沉棺中打捞出来的青玉医官腰牌!
此刻,这块温润的古玉竟变得滚烫无比,玉质内部隐隐透出流动的、熔岩般的赤红光晕!
“怎么回事?!”旁边的工人也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惊呼出声。
当归死死攥住发烫的玉牌,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顺着掌心直冲脑海。
他下意识地翻转玉牌。
奇迹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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