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一声停稳在上海站，蒸汽混着煤烟味扑进车窗。
秦当归拎起磨损的藤条箱，箱角用麻绳仔细捆扎过，里面装着最要紧的家当——几包炮制好的草药，一套银针，还有用油纸裹了又裹的防辐射釉瓷样品。
秦白术已经站在月台上，背脊挺得笔直，像棵风雪里的青松。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肩上同样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
“到了。”白术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眼睛扫视着喧闹的站台，带着战场上养成的警惕。
两人跟着人流往外走，泥灰斑驳的站前广场上，竖着巨大的标语牌：“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一辆深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嘎吱”一声停在面前，扬起些微尘土。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推门下车，脸上堆着公式化的笑。
“是秦当归同志和秦白术同志吧？欢迎欢迎！我是701研究所的刘干事。”
刘干事热情地伸出手，眼睛却飞快地扫过两人朴素的衣着和行李。
“一路辛苦！快上车，所里都安排好了。”
吉普车穿过繁华的南京路，高耸的万国建筑群沉默地俯视着街头的有轨电车和黄包车。
当归望着车窗外的霓虹招牌，有些恍惚。
白术则微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画着圈，这是他强迫症犯了时的小动作，非得把那个无形的圆画得完美才罢休。
车子最终驶入一栋森严的苏式大楼院内，门口持枪的卫兵检查了证件才放行。
刘干事领着他们穿过长长的、刷着绿漆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到了，这就是技术攻关组实验室。”
实验室很大，摆满了当归叫不出名字的仪器，空气里有股金属和机油混合的怪味。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忙碌，看到他们进来，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
一个身材高大、头发微秃、鼻梁高耸的苏联专家走了过来，刘干事连忙介绍：“这位是维克多·伊万诺维奇同志，项目顾问。”
维克多伸出手，下巴微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说：“欢迎，瓷厂的同志。”他的目光落在两人带来的藤箱和帆布包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谢谢。”当归和他握了握手，感觉对方的手劲很大。
白术只是点了点头。
“听说你们搞出了特别的防辐射陶瓷？”维克多开门见山，眼神锐利，“能看看样品吗？还有你们说的那个……理论基础？”
当归深吸一口气，打开藤箱，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件玄金交辉的盖碗。
实验室的灯光下，釉层内流淌的暗金色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深邃而神秘。
维克多接过盖碗，翻来覆去地看，眉头越皱越紧。
几个穿白大褂的技术员也围了过来，低声议论着。
“这颜色……倒是不难看。”
“釉面还算光滑，但防辐射？靠这个？”
“就是啊，苏联老大哥那种特种瓷，乌沉沉，死重死重的，那才叫防护！”
维克多把盖碗放在实验台上，拿起旁边一份文件，正是当归在景德镇提交的、关于防辐射釉原理的简要说明。
他指着其中一行字，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釉层经络，疏导辐射阴邪之气’？秦当归同志，我们是搞科学研究的，不是讨论玄学。‘经络’？‘阴邪之气’？这种……嗯，‘理论’，在严肃的科研项目里，能说服谁？”
他摊开手，看向周围的技术员，引来几声附和的嗤笑。
当归的脸颊有些发烫，但他努力保持着平静。
“维克多同志，中医的经络学说，是几千年来对人体能量运行规律的总结。我们的釉料，融入了具有特殊抗性的金达莱根粉，它在高温窑变中形成的这些脉络……”
他指着盖碗上流动的金纹。
“就像人体的经络网络，能疏导、转化，而非单纯硬抗。就像水流，疏导比堵塞更能化解冲击。”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忍不住插嘴，模仿着戏腔：“哟，秦师傅，您这意思，这瓷器还得会打坐练气功呗？”
实验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
白术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在裤缝上用力地捻了一下，似乎想把那无形的褶皱抹平。
他一步跨到实验台前，拿起盖碗，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落地，瞬间压住了笑声。
“管用不管用，试试才知道。嘴皮子功夫，挡不住子弹，也防不了辐射。”
维克多被噎了一下，脸色不太好看。
刘干事赶紧打圆场：“对对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样，样品和说明文件我们先留下，所里会组织专家评估。至于二位带来的其他物品……”
他指了指当归藤箱里的草药包和白术帆布包。
“按照规定，所有外来物品都需要登记检查，暂时由保卫科保管。特别是这个，”他的目光落在当归小心翼翼取出的那块温润青玉腰牌上——正是佛子岭水库下打捞出的明代医官玉牌。
“看着像文物？这得专门鉴定。”
当归心头一紧：“刘干事，这玉牌……”
“放心，只是暂时保管，走个流程。”刘干事不由分说，示意旁边一个穿军装的工作人员上前登记收走。
白术帆布包里的几本线装医书也被一并登记收走。
看着心爱的玉牌和医书被拿走，当归和白术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刘干事安排他们住进了研究所后面一栋筒子楼的集体宿舍，狭小的房间，两张硬板床，一张旧桌子。
“条件简陋，克服一下！所里食堂饭点开饭，你们先安顿，明天等通知。”刘干事交代完就走了。
夜幕降临，上海滩的灯火透过小小的窗户映进来。
白术坐在床边，借着昏黄的灯光，用一块旧布反复擦拭着随身携带的几根火针，动作一丝不苟，强迫症般让每一根针都闪着寒光。
当归则站在窗边，望着外面陌生的城市夜景，眉头紧锁。
“那个维克多……还有那些技术员，根本不信咱们。”
白术头也没抬，声音平静：“信不信，由他们。东西管用就行。”
“可玉牌……”当归总觉得那玉牌不一般。
“该回来的，自然会回来。”白术擦完最后一根针，小心地收进皮套，啪嗒一声扣好。“睡吧。”
凌晨时分，万籁俱寂。
筒子楼里只有远处传来一两声模糊的咳嗽。
突然，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金属摩擦的“嚓”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几乎在同一瞬间，白术猛地从床上弹起，如同蛰伏的猎豹！
他根本没睡！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黑影，他无声地扑到门后，耳朵紧贴在冰冷的木门上。
秦当归也被惊醒了，心提到了嗓子眼。
“嘘！”白术用极低的气音示意。
门外走廊上，传来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那脚步停在隔壁——那是实验室的方向！
接着是更细微的、金属工具插入锁孔的窸窣声！
白术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战场上的鹰隼，锐利得惊人。
他朝当归打了个手势，指了指窗户，自己则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栓，闪身出去。
当归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明白白术的意思：自己从窗户绕过去堵！
他轻手轻脚地打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进来。
楼下是黑黢黢的花坛。
他一咬牙，翻了出去，落脚在松软的泥土上，顾不上疼痛，猫着腰贴着墙根，迅速向实验室的窗户靠近。
实验室的门锁已经被打开，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去，直奔白天存放样品的保险柜！
就在其中一人掏出工具准备撬锁时，一道冰冷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门口响起：
“干什么的！”
是白术！
他像一尊门神堵在门口，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而充满压迫感的身影。
两个黑影显然大吃一惊，动作僵住。
下一瞬，其中一人反应极快，反手就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扑白术面门！
动作狠辣，是练家子！
白术不退反进，侧身让过匕首锋芒的刹那，左手如铁钳般精准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右手手肘带着全身力量，狠狠撞向对方肋下！
“呃！”一声闷哼，那黑影吃痛，匕首脱手落地。
另一人见势不妙，不再管同伙，猛地扑向保险柜，抓起那个装着防辐射盖碗样品的盒子就想跑！
此时，当归刚好冲到实验室窗外，借着月光，他看见白术闪电般放倒一人，另一个正抱着盒子扑向窗户！
“站住！”当归大喊一声，情急之下，抄起窗台上一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就砸了过去！
仙人掌盆“哐当”一声砸在那人背上，碎土乱飞。
那人一个趔趄，盒子脱手飞出！
白术如同离弦之箭，在盒子即将落地的瞬间，一个滑铲，手臂稳稳地垫在了下面！
盒子安然无恙。
那人见势不妙，转身就想从门口硬闯。
白术哪里会给他机会，单手撑地弹起，一记迅猛的扫堂腿！
“噗通！”那人重重摔倒在地，还没等他挣扎，白术的膝盖已经死死顶住了他的后心，反剪双臂，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狠厉与效率。
“老实点！”
被白术最先制服的家伙挣扎着想爬起来，当归已经冲进来，抄起地上掉落的匕首指着他：“别动！”
这边的打斗声和呼喊终于惊动了研究所的警卫。
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杂乱的脚步声和手电光柱迅速向实验室汇聚。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刘干事披着衣服，一脸惊惶地冲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同样被惊醒、脸色难看的维克多。
当手电光柱照亮实验室内的景象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地上躺着两个被制服的黑衣人，白术像座山一样压住一个，当归拿着匕首指着另一个，保险柜前的防辐射瓷样盒子完好无损地放在白术脚边。
“敌……敌特？！”刘干事声音都变了调。
警卫们一拥而上，把两个还在挣扎的家伙死死按住，扯下他们脸上的蒙面布，露出两张陌生的、带着凶狠和绝望的脸。
维克多震惊地看着白术和当归，又看看地上被制服的人，说不出话来。
白术从被他压制的那个家伙怀里摸索着，很快掏出一个硬皮小本子。
他借着警卫的手电光翻开，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对折的纸。
摊开那张纸，上面盖着一个清晰的朱红印章图案——那图案，赫然是一只造型古拙、线条犀利的犀角杯！
当归和白术的瞳孔同时一缩！
这个图案，他们在景德镇废窑洞发现那个走私犀角杯时见过！
“犀角杯……”当归低语。
刘干事凑近一看，脸色煞白：“这……这是……”
“是他们的接头密令。”白术的声音冷得像冰，把那张纸递给刘干事。
“目标很明确，就是它。”他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防辐射瓷样盒子。
维克多也看清了那个犀角杯印章，他的震惊变成了难以置信和后怕。
“上帝……他们真的是冲着样品来的……”
这时，保卫科的负责人也赶到了，脸色铁青：“快！把人押下去！严加审讯！刘干事，这里你处理一下！”
他又转向白术和当归，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二位同志，受惊了！多亏了你们！”
人群开始处理现场，押走敌特。
刘干事擦着额头的冷汗，看着被警卫小心收起的防辐射瓷样盒子和那张盖着犀角杯印章的密令纸，又看看沉默但如同定海神针般的白术，还有脸色发白却眼神坚定的当归。
“秦当归同志，秦白术同志，”刘干事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明天！不，天一亮！我就去跟所长汇报！你们的实验权，所里一定特批！需要什么设备、材料，全力支持！”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同样被警卫拿出来的、属于当归的那块明代医官玉牌上。
“这个……也物归原主。”刘干事亲自把玉牌递还给当归。
当归接过温润的玉牌，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维克多走了过来，脸上再无之前的倨傲，他伸出手，这次带着真诚：“秦，还有秦，我为之前的……道歉。你们，是真正的战士，也是……有本事的人。这个防辐射陶瓷，我很有兴趣，非常想了解你们的中医理论……‘经络’？”
当归和他握了握手，感觉这次对方的手劲柔和了许多。
白术只是微微颔首。
“这样，”刘干事提议，“样品需要做进一步的基础性能测试，包括成分分析。秦当归同志，你把玉牌也带上吧，正好去检测室，看看这古玉的成分结构，也算文物鉴定的一部分。”
检测室里灯火通明，各种仪器闪烁着指示灯。
技术员小心地将防辐射瓷样切片，放入一台笨重的、嗡嗡作响的频谱分析仪中。
另一个技术员则接过当归递上的明代玉牌，放在另一台连接着示波器的检测探头下。
“滴滴……嗡嗡……”
仪器运转着。
当归和白术站在旁边，看着示波器屏幕上跳动的杂乱线条。
维克多和刘干事也紧张地盯着。
突然，当检测玉牌的探头扫过玉牌背面某个区域时——
嗡！
示波器屏幕猛地一跳！
原本杂乱的波形瞬间变得清晰、规律，形成了一组极其复杂、不断循环往复的脉冲信号！
那信号的形态，宛如水波流转，又似某种玄奥的脉络网络！
“这……这是什么波形？”技术员惊呆了，从未见过这种信号。
当归和白术的呼吸同时一窒！
那屏幕上流动的、充满韵律的脉冲图形，他们太熟悉了！
那分明就是佛子岭水库塌方事故中，他们在古代工匠遗留的石壁上看到的、后来又在水底禹王镇水针法石刻上深入研究过的——禹王针法的能量运行图谱！
这枚来自明代沉船的太医玉牌，竟然在精密的现代仪器下，清晰地显露出了它所承载的、跨越时空的中医秘法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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