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咣当!咣当!”
巨大的撞击声,沉闷得像是垂死巨兽的心跳,从上海柴油机厂最里面的维修车间传出来,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铁锈味和机油味。
一台足有两层楼高的苏式老柴油发电机组,像瘫痪的钢铁怪兽般趴卧在车间中央。
它庞大的身躯剧烈地、不规律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那令人心悸的“咣当”巨响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几个穿着油污工装的老师傅围在机组旁,急得满头大汗,手里的大号扳手和撬棍徒劳地比划着,却无从下手。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干部模样的人,正对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考究呢子大衣、留着整齐八字胡的苏联专家,点头哈腰地解释着什么,额头上全是汗。
苏联专家维克多·谢尔盖耶维奇(不是701所那个维克多)抱着双臂,眉头拧成了疙瘩,用带着浓重俄语腔调的中文,不耐烦地大声说着:
“震动!巨大的震动!平衡系统完全失效!曲轴……肯定变形了!还有连杆轴承,听这声音,绝对烧蚀了!这台机器,没有维修价值!必须报废!立刻更换新机组!”
他挥着手臂,语气斩钉截铁。
“可是……谢尔盖耶维奇同志,”那个干部,是柴油机厂的马厂长,声音带着哭腔,“这台机组是厂里的主力啊!停了它,三分之一的车间都得瘫痪!新机组……新机组一时半会儿哪能到货啊!而且这大家伙,拆了运走也是个大工程……”
“那是你们的问题!”谢尔盖耶维奇打断他,语气强硬,“科学!要讲科学!这种程度的损伤,强行维修只会造成更大的事故!我以专家的身份告诉你们,它,已经死了!”
他指了指那台还在痛苦“呻吟”的机组。
“死了?”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秦白术拨开人群,走到巨大的机组前。
他是被刘干事紧急从701所叫来支援的,同行的还有秦当归。
马厂长一看是701所来的同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秦同志!你们可来了!快帮忙看看!苏联专家说……说没救了!”
谢尔盖耶维奇上下打量了一下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沾着些瓷土粉末的白术,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看?有什么好看的?你是机械专家?”
“不是。”白术回答得干脆利落,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已经扫过机组庞大而复杂的钢铁身躯。
“哼,”谢尔盖耶维奇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请你靠后站,不要妨碍专业判断!”
白术没理会他,径直走到剧烈震动的机体旁。
他伸出右手,没有用任何工具,就那么直接地、轻轻地贴在了滚烫的、布满油污的铸铁机壳上。
这个动作让周围的老师傅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烫!”有人惊呼。
白术恍若未闻。
他的手掌稳稳地贴合着震动的壳体,眼睛微微眯起,浓黑的睫毛垂下,整个人仿佛沉浸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他在“听”。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他掌心敏感的皮肤,用他战场上淬炼出的、对身体细微震动近乎本能的感知力,去感受这钢铁巨兽内部狂暴的“脉动”。
“咣当……咔……咣当……滋啦……”
狂暴无序的震动通过手掌传来。
白术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的手指在油污的机壳上无意识地移动着,像是在描摹着什么无形的脉络。
突然,他的手指在靠近机体中部偏下的一个位置停住了。
那里的震动,格外混乱、滞涩!
像一锅滚沸的粥里搅进了一坨冰冷的浆糊!
“这里,”白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轰鸣,“‘气血’淤堵得厉害。第三缸,活塞连杆,还有……配气机构,拧着劲儿。”
他的指尖精准地点在机壳的一个铆接点上。
“像是……一股邪气顶住了心脉,冲不开。”
“邪气?心脉?”谢尔盖耶维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摊开双手,对着马厂长和其他工人,“听听!听听!这位同志在说什么?他在给机器诊脉吗?还‘气血淤堵’?还‘邪气’?哈哈哈!这是维修车间,不是中医院!”
周围的工人有的忍不住低笑起来,有的则尴尬地别开脸。
马厂长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求助似的看向秦当归。
当归上前一步,刚想开口解释。
谢尔盖耶维奇已经不耐烦地挥挥手:“够了!不要再浪费时间了!马厂长,立刻安排拆卸报废!我下午还要去……”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白术收回了贴在机壳上的手。
他从自己那个半旧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小瓶东西——正是他随身携带的雄黄粉。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拔掉瓶塞,将一些暗黄色的雄黄粉末,极其精准地、均匀地撒在了刚才他手指点过的、机壳上那个铆接点的周围!
雄黄粉落在滚烫油污的机壳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冒起几缕极淡的白烟,一股辛烈独特的气味弥漫开来。
“你……你在干什么?!”谢尔盖耶维奇又惊又怒,“这是精密设备!你怎么能往上撒这种……这种脏东西!”
白术依旧不理他,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两步,目光紧紧盯着撒了雄黄粉的区域。
“雄黄,辟秽,开窍,破瘀阻。”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给那台钢铁巨兽听。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就在谢尔盖耶维奇暴跳如雷,准备让保卫科把人赶出去时——
“咣当!咔——!”
一声比之前更加剧烈的撞击声猛地从机组内部炸响!
紧接着,整个庞大的机组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那狂暴的、不规则的震动,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下来!
“咣……当……”
“滋……啦……”
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小,频率越来越慢!
几秒钟后,那头刚刚还像垂死挣扎般的巨兽,竟然发出几声低沉的、有规律的“突突”声,然后……
彻底平静了下来!
只剩下柴油机怠速运转时均匀的、低沉的轰鸣!
车间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
谢尔盖耶维奇张着嘴,八字胡一翘一翘,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死死盯着那台突然“安静”下来的机组,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魔术!
马厂长和老师傅们更是目瞪口呆,看看机组,又看看一脸平静、仿佛只是随手掸了掸灰尘的白术,说不出话来。
“这……这……”谢尔盖耶维奇指着机组,又指着白术,“你……你撒的……是什么巫术?!”
“不是巫术。”秦当归这时才走上前,声音沉稳地开口,“是雄黄粉受热挥发,其辛烈走窜之气,或许暂时冲开了内部某个卡滞的节点,让机组得以暂时恢复平衡。但病根未除,必须开膛破肚。”
他看向惊魂未定的马厂长:“厂长,趁现在机组平稳,立刻拆检第三缸!重点检查活塞连杆和配气机构!”
“拆!快拆!”马厂长如梦初醒,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听秦师傅的!拆第三缸!”
工人们一拥而上,巨大的扳手和套筒飞旋起来。
沉重的缸盖被吊车缓缓吊起。
浓烈的柴油味混合着金属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第三缸的内部结构暴露在众人眼前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粗壮的活塞连杆,靠近曲轴颈的一端,轴承严重磨损,甚至出现了明显的裂纹!
周围的润滑油早已变成了焦黑的糊状!
更触目惊心的是,活塞顶部的金属表面,竟然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龟裂!
“我的老天爷!”一个老师傅失声叫道,“再转一会儿,这连杆非断了不可!活塞头也得碎在里面!那就真成炸弹了!”
谢尔盖耶维奇也凑了过来,看着那惨状,脸色煞白,之前的倨傲荡然无存,只剩下后怕和震惊。
“真……真是第三缸……”他喃喃道。
当归的目光却越过那磨损的轴承和龟裂的活塞顶,落在了活塞侧面。
那里,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他拿起一把刮刀,小心地刮掉活塞侧面厚厚的油泥和积碳。
随着黑乎乎的污垢被清除,一片密密麻麻、深深镌刻在金属表面的文字,清晰地显露出来!
那文字,不是俄文,也不是英文。
而是古朴苍劲的繁体汉字!
当归凑近仔细辨认,轻声念出:
“……经脉者,所以能决死生,处百病,调虚实,不可不通……”
“……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
“这……这是《黄帝内经·灵枢》里的经文!”当归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周围的老师傅和马厂长都懵了。
“啥?机器里头还刻着医书?”
“《黄帝内经》?那不是中医的书吗?”
谢尔盖耶维奇也挤过来看,他虽然看不懂中文,但那密密麻麻的刻痕显然不是现代工业标记。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脸茫然。
秦白术也走了过来,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活塞上那玄奥的经文刻痕。
然后,他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在缸壁内侧,靠近活塞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轻轻一抹。
指尖上,沾了一层黑褐色、已经干涸板结的渣滓。
他凑到鼻尖闻了闻。
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苦涩和辛香的气味,穿越了浓重的机油和金属味,钻入他的鼻腔。
这气味……
太熟悉了!
白术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站起身,将那点渣滓递到当归面前。
“你闻。”
当归疑惑地接过,也凑近闻了闻。
那微乎其微的气味,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朝鲜战场,前线急救站。
刺鼻的血腥味和硝烟味中,弥漫着的,正是这种独特的草药苦香!
那是他们用大黄、黄连、黄柏、黄芩、栀子这五味猛药熬成的“五虎汤”的味道!
用来给伤口感染的战士清热燥湿、泻火解毒,救过无数条命!
“五……五虎汤的药渣?!”当归失声惊呼,声音都在发颤,“这缸壁里……怎么会有这个?”
马厂长和老师傅们更是彻底糊涂了。
“药渣?机器里咋会有药渣?”
“秦师傅,您没闻错吧?”
“错不了!”当归的语气斩钉截铁,他指着活塞上那些古朴的经文刻痕,“还有这个!这绝不是苏联人造机器时刻的!这手法,这内容……”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
“是当年……志愿军的军械维修师傅!”当归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崇敬,“一定是他们!在朝鲜战场上,条件那么艰苦,缺零件少工具,硬是靠智慧修好了这些缴获或者受损的机器!他们刻下《内经》经文,或许是祈求机器像人体一样气血通畅?或许是给自己鼓劲?这药渣……”
他看向缸壁那个凹槽。
“可能是他们维修时,用熬好的五虎汤当清洗剂或者润滑剂?去污、除锈、也许还有一定的防锈蚀作用?残渣就留在了这里……”
车间里一片寂静。
只有柴油机怠速运转的均匀轰鸣。
工人们看着活塞上那承载着信仰和智慧的经文,看着缸壁里那早已干涸却仿佛仍散发着药香的残渣,眼眶都有些发红。
谢尔盖耶维奇也沉默了,他不再看那些故障零件,而是久久地凝视着那刻满古老汉字的活塞,眼神复杂。
“不可思议……”他喃喃道,第一次用上了敬语,“秦同志……你们国家的工人……了不起!”
马厂长激动地抓住当归的手:“秦师傅!那……那现在怎么办?这机器,还能救吗?”
当归看着那磨损的轴承和龟裂的活塞,又看看活塞上那“经脉者,所以能决死生,处百病,调虚实,不可不通”的刻字。
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通腑泄浊!”当归眼中闪烁着光芒,“这机组的问题,就像人得了‘阳明腑实’之症,热毒内蕴,气血壅滞,糟粕不通!活塞连杆就是那‘腑’,被淤热浊毒堵塞烧灼了!”
他看向马厂长和老师傅们。
“换掉磨损的轴承和龟裂的活塞头是必须的!但换之前,我们得给它‘通腑泄浊’!”
“怎么通?”马厂长急切地问。
“调整燃油配比!”当归思路越来越清晰,“现在的柴油,就像给热毒壅盛的人灌参汤,越补越热!我们减少主油量,增加一点特殊的‘引经药’!”
他看向白术:“还记得佛子岭时,咱们给苏联柴油机加的‘导气油’吗?”
白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些研磨得很细的、混合着滑石粉和某种草药粉末的东西——那是当年他们为了增强柴油机气缸密封性,利用中药“引药归经”的思路配制的特殊添加剂。
“加进去!”当归对负责油料的技术员说,“按千分之一的比例,混入柴油!同时,把主油泵的供油量下调百分之五!”
技术员有些犹豫地看向马厂长。
“照秦师傅说的做!”马厂长毫不犹豫。
很快,油料调整完毕。
新的轴承和活塞头也安装到位。
沉重的缸盖重新合拢。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启动按钮按下。
“突突……突突突……”
柴油机发出了均匀有力的轰鸣声!
它平稳地运转起来,声音饱满而顺畅,再也没有了那可怕的“咣当”巨响和剧烈的震动!
转速表指针稳稳地停在额定位置!
“成了!真的成了!”马厂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紧紧握住当归和白术的手,“神了!二位秦师傅!真是神了!”
工人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谢尔盖耶维奇看着那平稳运转的机组,又看看活塞上那些古老的汉字刻痕,再看看缸壁里那点不起眼的黑褐色药渣,长长地、由衷地叹了口气。
“中医……机械……太神奇了!我……我需要写一份报告!”
他郑重地走到白术面前:“秦白术同志,那个刻着《黄帝内经》的活塞,还有……缸壁里的残留物样本,能否允许我带回研究所,进行更深入的分析研究?这或许……蕴含着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科学原理。”
白术看了看当归。
当归点点头。
“可以。”白术言简意赅。
谢尔盖耶维奇如获至宝,立刻亲自找来干净的油纸,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刻满经文的活塞和刮下来的药渣样本包裹好。
他看着包裹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和好奇。
当归和白术走出喧闹的维修车间,夕阳的余晖洒在厂区的道路上。
“通腑泄浊……”白术忽然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当归也笑了。
他看着远处被工人们簇拥着、如同英雄般被抬走的那个刻字活塞。
那上面承载的,不仅仅是一段经文。
那是穿越战火与时空,属于中国工人和中国医者的,永不磨灭的智慧与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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