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那声带着官腔的询问,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陆明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却奇异地没有激起太多恐慌。
该来的总会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部因饥饿和紧张带来的轻微痉挛,努力挺直了那瘦削的脊梁。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眼神已然不同——那是属于另一个灵魂的、见惯了风浪的平静与审视。
“吱呀——”
他主动拉开了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白无须,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藏蓝色绸缎长衫,外罩一件锦缎坎肩,头戴一顶六合统一帽,帽正是一块品相不错的翡翠。他双手习惯性地交叠在身前,下巴微抬,眼神居高临下,带着一种长期在富贵人家当差养成的、面对“下等人”时固有的倨傲。
在他身后,分立两名膀大腰圆、身着青色短打的家丁,双手抱胸,肌肉虬结,目光不善地扫视着陆明和他身后的陋室,脸上写满了轻蔑。
这排场,这气势,与这太医院最低等医官居住的破落区域格格不入。
不用介绍,陆明根据原主记忆和这架势,瞬间就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京城富商李家的大管家,李福。据说此人是李家家主的绝对心腹,最是擅长揣摩上意,踩低捧高。
而李福此刻出现在这里,目的不言而喻。
果然,李福看到开门的是陆明,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但脸上却挤出一丝程式化的、虚假的笑容。
“陆医正,别来无恙?”他的声音尖细,带着一股拿腔拿调的劲儿。
陆明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目光甚至带着点好奇,仿佛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物品。
李福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直接说明了来意:“奉我家老爷之命,特来与陆医正商议一事。”
他的声音不小,在这相对安静的宿舍区显得格外清晰。而且,陆明敏锐地注意到,就在李福开口的同时,旁边几间宿舍的门窗后,隐约有人影晃动。张医官和李医官那两张幸灾乐祸的脸,更是毫不避讳地从不远处的一根廊柱后探了出来,脸上洋溢着看好戏的兴奋。
看来,消息传得很快,观众也早已就位。
“商议?”陆明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莫名的镇定,“李管家带着两位如此……魁梧的随从,来与我这个小小的医正‘商议’事情?倒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他特意在“商议”和“魁梧”上加了重音,语气里的嘲讽意味,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出来。
李福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他没想到这往日里唯唯诺诺的穷小子,今天竟然敢出言顶撞。他脸色一沉,也懒得再维持表面功夫。
“陆医正,明人不说暗话。”李福从怀中取出一个制作精良的大红信封,那红色刺眼无比,与这灰暗的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并没有直接递给陆明,而是用两根手指捏着,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此乃我家小姐,李芷柔,命老奴送来的书信。”李福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确保周围所有竖着耳朵的人都能听清,“鉴于两家境况如今已是天差地别,陆医正身处太医院……呵呵,想必也前程有限。我家小姐蕙质兰心,已得良配,实不忍耽误陆医正前程。故此,特将此退婚书送上,自此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退婚书”三个字,如同惊雷,在陋室前的空地上炸响。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三个字被如此赤裸裸、如此高调地宣之于口时,陆明还是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本能地传来一阵刺痛和屈辱。那是原主残存的情感烙印。
周围瞬间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和低笑声。
“果然来了!”
“嘿,我就说李家肯定忍不住了!”
“这下陆明可真是脸面扫地了!”
“以后在太医院还怎么混?”
张医官的声音尤其刺耳,他几乎是用喊的:“李管家深明大义啊!这浅水洼,岂能困住真龙?李家小姐这是寻得了真正的梧桐木!”
李医官也在一旁帮腔:“正是正是!赵匡胤将军的堂弟,那可是军中翘楚,年少有为,与李家小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福对这番“助攻”显然很是受用,他得意地瞥了陆明一眼,将那封退婚书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戳到陆明的胸口。
“陆医正,还请在这退婚书上,签押按个手印吧。也好让我等回去复命。”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明身上。有嘲讽,有怜悯,有好奇,更多的是等着看他如何崩溃、如何失态、如何痛哭流涕地哀求或者愤怒无力地咆哮。
然而,陆明再一次让他们失望了。
他没有去看那封几乎怼到脸上的退婚书,反而将目光投向了李福那张志得意满的脸,然后,缓缓扫过不远处张、李二人那写满恶意的面孔,最后,甚至还有闲心看了看廊下那些探头探脑的同僚。
他的表情很奇怪。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
反而……像是在观察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审视和分析。
这种反常的平静,让李福感觉一拳打在了空处,非常不爽。他忍不住催促道:“陆医正!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死缠烂打不成?我劝你识相点,痛快地把手续办了,彼此留份体面!”
“体面?”陆明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汇,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明显了。
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去接那封退婚书,而是转身,慢悠悠地走回了他那间家徒四壁的屋子。
众人一愣。
这是……受不了刺激,躲回去了?
张医官立刻嗤笑:“果然是个没种的废物!连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没有!”
李福也皱了皱眉,以为陆明是要逃避。他冷哼一声,对身后家丁使了个眼色,就准备跟进去“逼宫”。
然而,就在他抬脚欲进的瞬间,陆明又出来了。
他手里拿着东西。
不是笔,也不是印泥。
而是一张……凳子?
一张看起来比他年纪还大、吱呀作响的破旧木凳。
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陆明将木凳不紧不慢地放在门廊下,那个光线相对较好,也能让更多“观众”看到的位置。
然后,他拂了拂官袍下摆——尽管那官袍依旧皱巴巴,但他这个动作却莫名地做出了一丝从容不迫的气度。
接着,在李家管家、两位家丁、张李二位医官以及众多隐形围观者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陆明施施然在那张破木凳上……
坐了下来。
他甚至还调整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翘起了二郎腿,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重新看向脸色已经有些发青的李福,用一种带着些许歉然、实则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慢条斯理地开口:
“不好意思啊,李管家。屋里太窄,站久了头晕。我这人身子骨弱,比不得您和您身后这两位……壮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福手中那封依旧捏着的退婚书,微微一笑,伸出了手。
那手势,不是去接,而是……招了招。
像是招呼店小二上菜,又像是唤自家养的宠物过来。
“劳驾,”陆明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把那个什么……书?拿过来我瞧瞧。”
“我这人眼神不太好,劳您驾,递近点儿。”
一瞬间,万籁俱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医官和李医官张大了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廊下偷看的同僚们更是面面相觑,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被退婚,不是应该羞愤欲死、无地自容吗?不是应该痛哭流涕、据理力争吗?就算要装镇定,也不应该是这么个……这么个仿佛大爷等着收租的架势啊!
他还坐下了?!还嫌屋里站久了头晕?!还让人家把退婚书递过去?!
李福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捏着信封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活了大半辈子,在李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时受过这种……这种近乎侮辱性的怠慢?而且还是来自一个他根本瞧不上的穷酸小子!
这陆明,莫非是刺激过度,失心疯了?!
“你!”李福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猛地上前一步,几乎是将那封退婚书摔向陆明,“陆明!休得猖狂!看清楚!这是退婚书!白纸黑字!我家小姐与你再无瓜葛!”
大红信封带着一股劲风,啪的一声落在陆明伸出的手掌……旁边的膝盖上。
陆明也不恼,慢悠悠地拿起那封信,入手便能感觉到纸张的优良质地。他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封皮,上面只有四个烫金的大字——“退婚文书”。
字迹娟秀,隐隐带着一股傲气,想必是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李芷柔亲笔所书。
“嗯,字写得不错。”陆明像是鉴赏书法一样,点了点头,给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评价。
然后,他在所有人如同看疯子一样的目光中,轻轻撕开了封口的火漆。
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
他取出里面的信笺。
同样是上好的薛涛笺,散发着淡淡的馨香。上面的字迹与封皮一致,内容嘛……陆明快速浏览了一遍。
文采斐然,骈四俪六,引经据典,核心意思却很简单直白——你陆明配不上我李芷柔,我们不是一路人,这婚约到此为止,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祝你以后能找到“门当户对”的良配(潜台词:你就找个村姑凑合过吧)。
落款是李芷柔的签名和一枚小巧的胭脂指印。
通篇下来,看似客气,实则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毫不掩饰的嫌弃。
陆明看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将信纸轻轻合上,放在膝头。
他抬起头,看向脸色铁青、胸膛微微起伏的李福,仿佛刚刚看完的只是一份普通的公务文书,而不是决定他“终身大事”的判决书。
“看完了?”李福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看完了。”陆明点点头。
“那便请陆医正签押用印吧!”李福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身后的两个家丁也配合地上前半步,露出威胁的神色,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帮忙”的架势。
周围的空气再次紧张起来。
张医官和李医官也屏住了呼吸,期待着陆明在最后关头崩溃或者出丑。
陆明却仿佛对那两名壮汉视而不见。
他摸了摸下巴,像是在思考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
片刻后,他抬起头,看着李福,非常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李管家,我有个疑问。”
李福一愣:“什么疑问?”
陆明指了指膝上的退婚书,语气带着纯粹的好奇:“这退婚书,是李家单方面写的,送到我手上,让我签个字,按个手印,就算成了?”
“不然呢?!”李福不耐烦地道。
“哦。”陆明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随即又皱起了眉,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可是……按照《周律疏议》,哦,可能你们不太关注这个。简单说,这婚约是两家父母早年所定,具有律法效力。如今你们单方面解除,只送来一纸文书让我确认……这流程,是不是有点不太合规啊?”
他眨眨眼,一脸无辜:“万一我签了字,按了手印,你们回头不认账,或者又拿着这玩意儿去做别的文章,说我陆明主动悔婚,坏我名声,我找谁说理去?”
李福简直要气疯了:“你……你胡搅蛮缠!我李家何等门第,岂会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诶,李管家,话不能这么说。”陆明摆摆手,一本正经,“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再说了,律法讲究证据,空口无凭不是?你们这退婚,搞得跟强买强卖似的,我这心里,不踏实啊。”
他拍了拍胸口,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你!”李福指着陆明,手指都在发抖,“你到底想怎样?!”
张医官也忍不住跳出来喊道:“陆明!你别给脸不要脸!李管家亲自前来,已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还想如何?”
陆明瞥了张医官一眼,懒得理他,目光重新回到李福身上,笑容可掬:
“不想怎样。就是觉得,这退婚嘛,是两家的事。光我这边签字画押,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不够圆满,也不够……公平。”
他顿了顿,看着李福几乎要喷火的眼睛,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要不这样,李管家,劳您驾,再跑一趟?”
“回去跟李小姐或者李老爷说一声。”
“这退婚书呢,我看了,意思也明白了。”
“但我陆明,虽然人微言轻,穷是穷了点,可也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
“想退婚?可以。”
“不过,得按我的规矩来。”
我的规矩来?
这五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再次把所有人都炸懵了。
一个被退婚的穷小子,居然跟上门退婚的豪门管家讲“我的规矩”?
这世界是疯了吗?!
李福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他死死地盯着坐在破木凳上,翘着二郎腿,一脸云淡风轻的陆明,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陆明!你……你好的很!”他咬牙切齿,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吼,“你等着!你给我等着!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我们走!”
他猛地一挥手,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带着两个同样懵逼的家丁,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转身就走,连那封被陆明放在膝盖上的退婚书都忘了拿。
张医官和李医官看着李家管家狼狈而去的背影,又看看依旧安稳坐在凳子上,甚至开始悠闲地打量起那封退婚书的陆明,两人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预想中的所有场面都没有发生。
没有哭泣,没有哀求,没有愤怒的咆哮。
只有一种让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诡异的平静,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掌控感。
这个陆明,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陆明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惊疑不定的目光,他低头,用手指轻轻弹了弹膝盖上那封大红烫金的退婚书,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
“我的规矩……”
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可是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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