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那扇破木门，仿佛成了一面无形的照妖镜。
门内，是饿着肚子、却心思活络、开始琢磨生财之道的穿越者。
门外，是整个太医院底层区域涌动着的、混杂着震惊、恐惧、幸灾乐祸与强烈好奇的暗流。
“休书”事件，像一块被投入茅坑的巨石，激起的可不是涟漪，而是滔天臭浪。
消息传播的速度，远超瘟疫。不到半日功夫，恐怕连宫里负责倒夜壶的小太监都听说了，太医院有个叫陆明的九品医正，胆大包天，居然敢在李家的退婚书上反手写下一封惊世骇俗的“回信”，把李家小姐和那位尚未露面的“接盘侠”一起给埋汰了个底朝天。
“疯了！绝对是疯了！”
“他就不怕李家报复？赵匡胤将军那边能放过他？”
“我看他是破罐子破摔了！”
“啧啧，那几句话写的……‘接盘侠’？‘祝你后悔是真的’？还按了个手印！这简直是把李家的脸皮撕下来踩啊！”
“以后在这太医院，怕是没他立足之地了……”
“何止太医院，我看在京城他都待不下去了！”
窃窃私语如同蚊蚋，在廊下、在值房、在药圃的每一个角落嗡嗡作响。所有人看陆明那间陋室的眼神，都带着一种看待将死之人的怜悯，或者看待一场精彩大戏开幕前的兴奋。
而作为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陆明在短暂地思考了“如何搞钱”这个终极难题后，就被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打断——他得去点卯了。
虽然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但基本的考勤还是要的，尤其是在他刚刚“病愈”（穿越融合期），又搞出这么大风波之后。
当他推开房门，走进太医院那座还算气派的主院时，原本嘈杂的院落，瞬间安静了一瞬。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有探究，有惊惧，有鄙夷，也有少数几分难以言喻的……同情？
陆明恍若未觉，径直朝着负责考勤登记的书吏走去。他脸色依旧有些蜡黄，步伐却还算稳健，那身洗得发白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明明寒酸，却硬是被他走出了一种“老子不在乎”的气场。
“陆……陆医正……”那年轻书吏看到他，手都抖了一下，记录笔差点掉在地上，眼神躲闪，声音发虚。
“嗯，画卯。”陆明平静地递上自己的名牌。
书吏几乎是抢过去，飞快地在簿子上划了一下，又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把名牌塞回他手里，全程不敢与他对视。
陆明收回名牌，转身正准备去自己平时负责的药库那边转转，看看能不能“借”点实验材料。
“站住！”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不用回头，陆明也知道是谁。
张医官和李医官，如同闻到腥味的鬣狗，一左一右堵住了他的去路。两人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一种“你终于落在我手里”的得意。
“陆医正，好大的威风啊！”张医官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都听见，“听说你昨日‘病’了，今日看来，气色倒是‘好’得很嘛！都能写下那等……惊才绝艳的文字了！”
他把“惊才绝艳”四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
李医官在一旁帮腔，阴阳怪气：“张兄，这你就不懂了，陆医正这是情场失意，文场得意！说不定还能靠那几句‘佳作’名留青史呢！只是不知道，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啊？哈哈哈！”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声。
陆明停下脚步，看着面前这两张写满了“小人”二字的脸，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这种低级的话术，在他经历过网络喷子洗礼的灵魂看来，简直是幼儿园级别的。
“二位，”陆明掏了掏耳朵，一脸疑惑，“你们是属苍蝇的吗？怎么老是围着我嗡嗡叫？是太医院的粪坑不够你们发挥了吗？”
“你！”张医官脸色瞬间涨红，他没想到陆明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居然还敢如此嚣张地反唇相讥！
“陆明！你放肆！”李医官跳脚，“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得罪了李家，你以为你还能在太医院待下去？信不信我们立刻禀明王太医，将你革职查办！”
“革职查办？”陆明挑了挑眉，语气带着一丝好奇，“请问我触犯了哪条律法？是大周律规定了不能在被退婚时写回信？还是规定了不能祝前未婚妻和她新找的男人‘幸福’？”
他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我明明是在表达最诚挚的祝福啊？虽然方式可能……独特了一点。但这顶多算是私德有亏吧？太医院什么时候连医官的私事都要管得这么宽了？难道张医官你昨晚去了哪家青楼，李医官你偷藏了多少私房钱，也要向王太医汇报吗？”
“噗嗤——”
周围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
张医官和李医官被噎得面红耳赤，指着陆明“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们发现，眼前这个陆明，嘴皮子利索得可怕，而且完全不顾及任何脸面和规矩，什么话都敢往外撂！
跟这种人斗嘴，简直是自取其辱！
“好！好你个牙尖嘴利的陆明！”张医官喘着粗气，眼神怨毒，“我不与你做这口舌之争！咱们走着瞧！”
他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令人不适的阴笑。
“陆医正既然‘病’好了，精力如此充沛，那正好，有一桩‘美差’交给你。”
陆明心中一动，知道正戏来了。
果然，张医官清了清嗓子，用足以让周围人都听到的声音说道：“库房后面那间堆放旧籍的屋子，年久失修，近来雨水多，里面不少前朝留下的医书、药典都受了潮，发了霉。王太医有令，需尽快整理出来，能救则救，不能救的也要登记造册，报损处理。”
他顿了顿，目光像毒蛇一样缠上陆明：“这活儿，又脏又累，还需要懂些医术的人才能分辨，寻常杂役干不了。我看陆医正你……正合适。”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间旧书库！那可是太医院闻名的“鬼见愁”之地！里面堆放的，多是些无用或者过时的典籍，常年无人打理，阴暗潮湿，霉味冲天，据说还有蛇虫鼠蚁做窝！进去一趟，出来浑身都能长满疹子！而且整理那些发霉破烂的书籍，费力不讨好，根本没有任何功劳可言！
这分明是借机报复，要把陆明往死里整！
李医官立刻眉开眼笑，附和道：“张兄高见！陆医正学识渊博，连那般‘妙句’都能信手拈来，整理几本发霉的旧书，自然是手到擒来！这差事，非你莫属啊！”
两人一唱一和，直接把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扣在了陆明头上。
所有人都看着陆明，等待着他的反应。是愤怒拒绝？是屈辱接受？还是再次爆出什么惊人之语？
陆明沉默了一下。
他看了看张医官那志得意满的嘴脸，又看了看李医官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缓缓点了点头。
“好啊。”
声音平静，甚至带着点……欣然？
张医官和李医官愣住了。
围观众人也愣住了。
他……他就这么答应了？都不挣扎一下？不抗议一下？
这不符合剧本啊！
陆明仿佛没看到他们的惊讶，反而上前一步，非常认真地问道：“张医官，这整理旧书，可有具体章程？比如，哪些需要优先处理？修复的标准是什么？报损的流程又如何？还有，工具呢？手套、口罩……呃，就是面衣、避秽的巾帕总该有吧？不然弄得一身霉病，耽误了日后为宫里贵人诊病，那罪过可就大了。”
他问得一板一眼，专业得像个即将接手重大项目的主管。
张医官被他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有点懵，下意识地回答：“哪……哪来那么多讲究！你自己看着办！工具自己去杂役处领！章程？把还能看的挑出来，不能看的记下来！就这么简单！”
“哦，自行决断是吧？明白了。”陆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多谢张医官信任，将此等‘重任’交予陆某。”
他这副态度，让张医官和李医官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厉害。他们预想中的愤怒、屈辱、反抗一样都没出现，对方居然就这么顺杆爬了？还谢谢他们？
这感觉……就像蓄力一击，结果打中了自己的脚趾头。
“哼！你好自为之！”张医官憋了半天，只能甩下一句毫无杀伤力的狠话，拉着同样懵逼的李医官，灰溜溜地走了。他们感觉自己赢了，但又好像没完全赢，心里堵得慌。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只是看向陆明背影的眼神，更加复杂了。这家伙，不是疯了，就是有所倚仗！可他能倚仗什么？一个破落户，得罪了李家……难道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陆明没有理会身后的目光，他径直朝着杂役处的方向走去。
心里非但没有被刁难的愤怒，反而有点……想笑。
整理发霉的旧书库？
这对他来说，哪里是惩罚？这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啊！
太医院的旧书库，里面堆放的前朝医书、药典、甚至可能还有炼丹师的笔记……这些东西，在张医官那些蠢货眼里是垃圾，但在陆明这个现代医学生看来，简直就是一座等待挖掘的宝藏！
古代的许多医药知识，尤其是那些被视为“偏方”、“秘术”甚至“巫术”的记录，其中往往蕴含着一些未被系统认识的科学原理，或者记录了一些罕见的药材、病例。更重要的是，那些炼丹师的笔记，里面很可能记载着一些原始的化学实验和材料处理方式！
这不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科研”资料和灵感来源吗？
至于发霉？潮湿？蛇虫鼠蚁？
呵呵。
陆明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有的是办法对付这些。
他现在反而有点感激张医官那个蠢货了，谢谢他把自己“发配”到这么一个“风水宝地”去。
在杂役处，他凭借张医官的口头命令（杂役头子显然也听说了风波，看他的眼神带着怜悯，没敢刁难），顺利领到了一些基础工具：扫帚、掸子、几块破布，还有……一包味道刺鼻的、用来驱虫的劣质草药粉。
没有手套，没有口罩。
陆明也不在意，用破布简单做了两个临时口罩和一副“手套”，又找杂役要了个破瓦盆，准备用来生火烘干书籍——当然，得小心操作，别把整个书库点了。
装备简陋，但斗志昂扬。
他扛着工具，根据指示，来到了太医院后院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
那里，果然矗立着一间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旧屋。墙壁斑驳，爬满了青苔，屋顶的瓦片残破不堪，木门歪斜，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纸张腐烂和霉菌滋生的特殊气味。
这里，就是他的新“办公室”了。
陆明放下工具，看着这间充满“历史厚重感”的建筑，非但没有退缩，眼中反而燃起了探险家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当然，隔着那简陋的布口罩。
然后，拿出从杂役处借来的钥匙，插进了那把锈锁。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后，锁开了。
陆明用力推开那扇沉重的、仿佛很久未曾开启的木门。
“吱呀——”
一股更加浓郁、仿佛沉淀了数十年的霉味扑面而来，即使隔着布巾，也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尘埃在从门缝透入的光柱中疯狂舞动。
屋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一排排高大的、同样布满灰尘和蛛网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种卷轴、册页。地面上也散落着不少书籍，许多已经被潮气侵蚀，封面腐烂，书页粘连在一起，甚至长出了斑斑点点的霉斑。
环境的恶劣，远超想象。
但陆明的目光，却越过这些表象，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发霉纸页上，可能记载着的、被时光掩埋的智慧闪光。
“不错，不错。”他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这才有点挑战性。”
他挽起袖子，戴上那副可笑的破布“手套”，拿起扫帚，迈步走进了这片被遗忘的“知识废墟”。
而在他身后，太医院的暗流并未停歇。
张医官和李医官回到值房，依旧对陆明那反常的顺从耿耿于怀。
“你说，他是不是真的疯了？”李医官忍不住问道。
“疯？我看他是装疯卖傻！”张医官阴沉着脸，“他肯定在打什么鬼主意！那旧书库里，难道还真有什么宝贝不成？”
“宝贝？一堆发霉的废纸而已！”李医官不屑。
“不行，不能让他这么轻松！”张医官眼神闪烁，“得再给他找点麻烦……王太医那边，我们得先去‘禀明’一下情况，就说陆明桀骜不驯，难以管束，正好借整理旧书之名，让他闭门思过！免得他再出去惹是生非，连累我们太医院！”
“对对对！还是张兄想得周到！”李医官连连点头。
两人计议已定，便朝着太医令王仁佑办公的厅堂走去。
他们却不知道，他们眼中的“惩罚”，对于此时的陆明而言，却是一场通往未来的钥匙。
而在那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旧书库深处，陆明正小心翼翼地拂去一本厚重药典封面上的灰尘，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辨认着上面模糊的字迹。
他的指尖，停在了一个名为“《金石药录》”的书名上。
金石？丹药？
陆明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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