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有惊无险地挺过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急症，在陆明后续的精心调理（主要是温和的草药和严格的物理降温监控）下，热度彻底退了，胃口也慢慢恢复，只是精神还有些萎靡，需要时间休养。
柴荣对陆明的信任，经过此事，如同被夯土机反复夯实过一般，坚不可摧。赏赐自然是少不了的，金银绸缎又流水般地送进了陆明在景明坊的宅子。但更重要的是，柴荣在许多涉及医药、甚至偶尔提及养生的问题上，都会习惯性地问一句：“陆明，你怎么看？”
这种“简在帝心”的待遇，如同在平静（表面）的太医院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陆明那“勤洗手喝开水”的卫生条例要汹涌得多。
以前，陆明虽然也因救王朴、验毒等事名声大噪，但毕竟主要活动范围在宫外，对太医院这些顶级的御医们来说，感觉还隔着一层。可如今，陆明是真真切切地进入了他们的核心地盘——宫廷医疗体系，并且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无法复制的方式，解决了连他们都束手无策的难题，获得了皇帝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就不能忍了！
太医院，尤其是以刘太医为首的那几位资深御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羞辱。
刘太医，大名刘守真，祖上三代皆为御医，自身浸淫医道四十余载，理论扎实，经验丰富，在太医院德高望重，向来被视为御医中的标杆人物。二皇子病重时，他使出浑身解数却回天乏术，本就颜面尽失，而陆明这个半路出家、靠着“歪门邪道”上位的年轻人，却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问题，这让他情何以堪？
更让他和其拥趸无法接受的是陆明那套完全“离经叛道”的医学理念。
什么“微生物致病”？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岂能作为医理依据？
什么“物理降温”？用烈酒擦拭身体，与蛮夷何异？简直有辱斯文！
还有那来历不明的“镇静剂”，连成分都说不清楚，就敢用在皇子身上？简直是胆大包天！
在他们看来，陆明这就是在挑战延续了千百年的、以《黄帝内经》、《伤寒论》等经典为圭臬的正统医学体系！是在用“奇技淫巧”亵渎医学的庄严！
于是，一场针对陆明的、不见硝烟的排挤战，在太医院内部悄然拉开了序幕。战场，主要围绕着“学术讨论”和“日常工作”两个层面展开。
这天，陆明刚在皇帝那里完成例行“望气”和进谏（建议陛下批阅奏章一个时辰后务必起来走动走动），回到太医院在宫内的办事处（并非外朝的太医院本部，而是宫内轮值御医处理事务和休息的地方），准备整理一下最近的医案记录。
刚进门，就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
刘太医正和另外两位资历颇深的王太医、李太医坐在那里喝茶，看似闲聊，但陆明一进来，他们的目光便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谈话声也低了下去。
陆明也没在意，自顾自地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坐下，拿出炭笔和小本本，开始记录今天观察到陛下的一些细微身体状况（比如似乎有点用眼过度，眼白略有血丝）。
还没写几个字，就听见刘太医那带着几分“循循善诱”长辈口气的声音响起：
“陆医正啊（他依旧沿用旧称，带着点微妙的不承认陆明近侍医官身份的意思），今日见陛下气色如何啊？”
陆明抬头，露出职业假笑：“回刘太医，陛下气色尚可，只是批阅奏章劳神，下官已建议陛下稍作休息。”
“哦？”刘太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慢悠悠地道，“陆医正观气色之法，倒是独特。不知依据的是《灵枢》中哪一篇，哪一节的论述啊？老夫记得，《灵枢·五色篇》有云：‘赤欲如白裹朱，不欲如赭……’ 却不知陆医正所见陛下眼白血丝，对应的是何种脏腑之变，何种气血盈亏啊？”
他上来就引经据典，直接拷问陆明的理论基础。这问题看似请教，实则刁难。陆明那套观察，更多是基于现代医学的视疲劳概念，哪里去对应什么《灵枢》篇章？
陆明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不动声色，开始熟练地“嫁接”知识：“刘太医学问精深，下官佩服。下官观气，虽不拘泥于古法篇章，然其理相通。陛下眼白血丝，在晚辈看来，乃是肝血耗损，不能上荣于目，加之久视伤血，虚火上炎所致。正合《内经》‘肝开窍于目’，‘久视伤血’之论。故而建议陛下休息走动，舒活筋骨，亦是为了条达肝气，涵养肝血。”
他把视疲劳用“肝血耗损”、“虚火上炎”包装了一下，听起来居然也头头是道。
刘太医被噎了一下，没想到陆明反应这么快，还能扯到《内经》上去。他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旁边的王太医见状，又换了个角度，故作关切地问：“听闻陆医正前几日救治二皇子，用了那‘神仙醉’擦拭体表，此法……老夫遍览医籍，闻所未闻。不知此法，源于何典？药理为何？为何能退高热？”
陆明心里吐槽：跟你们说挥发吸热你们懂吗？他继续胡诌：“此法乃下官从那前朝炼丹师孤本中所得启发。烈酒性辛散，行走极速，擦拭体表，能开泄腠理，引深伏之邪热外透，如同开窗通风，其热自散。正所谓‘给邪以出路’，亦是遵循我医道正理。”
“给邪以出路”确实是中医理论，但用酒精物理降温这么解释，就纯属陆明独创的“陆氏医理”了。
李太医皱着眉头：“话虽如此，但皇子万金之躯，腠理娇嫩，用此等烈性之物擦拭，若是伤了肌肤，或引邪深入，岂不危殆？陆医正当时，未免有些……孟浪了。”
这就有点指责陆明用药（方法）鲁莽的意思了。
陆明呵呵一笑，语气带着点无辜：“当时情况危急，二皇子高热灼体，抽搐不止，若再拘泥常法，恐热毒攻心，酿成大祸。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所幸陛下圣明，允准下官一试。结果嘛……想必诸位太医也看到了，二皇子如今已安然无恙。可见此法，虽看似险奇，实则对症。”
他直接把皇帝搬出来当挡箭牌，意思很明白：老板都同意了，你们哔哔啥？而且结果是好的，事实胜于雄辩！
刘太医三人被怼得脸色不太好看，却又无法反驳。毕竟，陆明确实把皇子救回来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第一次“学术讨论”层面的刁难，算是被陆明勉强应付了过去。但御医们的排挤，远不止于此。
在日常工作中，陆明也开始感受到无形的掣肘。
比如，他需要一些不太常见的药材进行研究或者配制一些新的药剂（比如尝试提纯更高浓度的酒精，或者研究其他消毒剂），去太医院药房支取时，经常会遇到各种“困难”。
“哎呀，陆大人，您要的这几味药，库存正好没了，得等下次采买……”
“陆大人，您这方子……成分有些奇特，按规矩，需要刘太医他们联署签字才能支取啊，不然出了事，小的担待不起……”
“陆大人，您要的琉璃瓶（用于实验）？那东西金贵，宫里都是有数的，得层层审批……”
各种借口，推三阻四，就是不让你顺顺利利地把东西拿到手。
又比如，偶尔有其他宫苑的低级妃嫔或者宫人生病，按规矩也可以请近侍医官去看（尤其是陆明这种名声在外的）。但往往等消息辗转传到陆明这里时，病人要么已经被刘太医他们的人“捷足先登”诊治过了，要么就是病情已经被描述得轻描淡写，等陆明真去了发现情况其实不轻，无形中增加了他的诊治难度和风险。
这些手段，算不上多么高明，甚至有些幼稚，但就像鞋子里的小石子，不致命，却硌得人浑身不舒服。
陆明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是刘太医那帮老家伙在给自己使绊子。他倒也不怎么生气，反而觉得有点好笑。这帮人，医术上比不过，就开始玩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陆明私下里跟自己的护卫赵铁柱吐槽，“哥们儿我是来救死扶伤、顺便推动一下医学进步的，不是来跟你们玩宫斗宅斗的！”
赵铁柱憨厚地挠挠头：“老爷，他们那是嫉妒您！您是有真本事的人！”
陆明叹了口气：“本事是真有，就是这环境……忒不友好。看来，光是闷头做事不行，得找个机会，把这帮老顽固的气焰给打下去才行，不然以后干啥都束手束脚。”
他知道，这种小打小闹的排挤不会持续太久。以刘太医那帮人的性子，肯定在酝酿更大的动作。很可能，就是一场公开的、旨在从理论上彻底驳倒他，让他声名扫地的“医术辩论”。
陆明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辩论？好啊！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给这帮井底之蛙，好好上一课！
他仿佛已经看到，下一场“医术辩论会”上，那些老御医们被他的“混合理论”驳得哑口无言、怀疑人生的精彩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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