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那句“我接了”,说得轻描淡写,如同答应晚上一起去喝个小酒般随意。然而,这三个字落在太医署正堂众人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王太医先是大大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随即又提起了心,眼巴巴地看着陆明,嘴唇翕动,想嘱咐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刘太医等一众老御医,心情更是复杂。一方面庆幸不用自己上去顶雷,另一方面又觉得脸上无光,被一个契丹少年和本院的后辈比了下去,滋味实在不好受。看向陆明的眼神里,嫉妒、担忧、还有一丝等着看笑话的阴暗心思,交织在一起。
契丹使团那边,耶律斜轸眼底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冷意,他抚着胡须,微微颔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而萧绰,则依旧那副清冷模样,只是看着陆明那副浑不在意的姿态,秀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家伙,是真有底气,还是破罐子破摔?
“好!” 萧绰反应极快,立刻接口,不给周人任何反悔的余地,“陆神医果然快人快语!既然如此,我们便……”
“且慢。”
一个平静而威严的声音,自太医署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已肃立着两队宫廷禁卫,一名身着紫袍、面容沉肃的内侍官手持拂尘,缓步而入。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王太医和陆明身上,朗声道:
“陛下驾到——!”
轰!
如同沸油里滴入了冷水,整个太医署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慌忙起身,整理衣冠,跪伏在地,连契丹使团也在耶律斜轸的带领下,依礼躬身。
柴荣来了!皇帝竟然亲自来了!
在无数或惊愕、或惶恐、或激动的目光注视下,大周皇帝柴荣,身着常服,在一众贴身侍卫和内侍的簇拥下,迈步走进了太医署正堂。他面色平静,目光深邃,龙行虎步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国众臣齐声高呼。
耶律斜轸和萧绰也躬身行礼:“契丹使臣,参见大周皇帝陛下。”
柴荣走到主位坐下,虚抬了抬手:“平身。”
“谢陛下!”
众人这才敢起身,但个个都屏息凝神,垂手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皇帝亲临,这场医术切磋的性质,瞬间拔高到了国家层面!
柴荣的目光先是落在耶律斜轸和萧绰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朕听闻,二位使者欲与朕的太医院切磋医术?”
耶律斜轸连忙上前一步,将刚才提出的两局比试内容,又复述了一遍,语气比之前收敛了不少,但骨子里的傲慢依旧存在。
柴荣听完,不置可否,目光缓缓扫过太医院众人。王太医和几位老御医感受到天子的目光,顿时头皮发麻,冷汗涔涔,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地缝里。
“王朴。”柴荣忽然开口,叫的却是站在文官队列里的宰相。
王朴应声出列:“老臣在。”
“你如何看?”柴荣问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王朴沉吟片刻,朗声道:“陛下,契丹使者提出切磋,意在交流。我大周乃礼仪之邦,医道昌明,自无推拒之理。然,辨药解毒,关乎性命,亦关乎国体。老臣以为,应战可以,但需定下规矩,点到为止,以和为贵。”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应战的态度,又试图给这场比试套上缰绳,防止契丹人耍什么过于阴狠的手段。
柴荣微微颔首,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个自从他进来后,就一直规规矩矩站着,但眼神却还在偷偷打量契丹人带来的那个黑布笼子的陆明身上。
“陆明。”柴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臣在。”陆明赶紧收回研究笼子的目光,出列躬身。
“方才萧副使所言,你可听清了?”柴荣看着他,眼神平静,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寻常公务。
“回陛下,臣听清了。”陆明回答。
“辨药十味,蒙眼盲辨,需言明药性主治。解毒一局,需现场配制解药,救治中毒活羊。时限紧迫,毒物诡奇。”柴荣缓缓复述着挑战内容,每说一句,众人的心就沉一分,这难度,简直是地狱级别!
“你,”柴荣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陆明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唯有陆明才能感受到的、深藏的期待,“可敢应战?”
没有问“你能不能”,也没有问“你行不行”,直接问的是“你可敢”。
这一刻,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陆明。皇帝亲临,金口垂询,这已不是简单的个人荣辱,而是君前应对,关乎帝心,关乎国运!
王太医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刘太医等人则心情复杂,既希望陆明能赢,又隐隐觉得他不可能赢,矛盾至极。
耶律斜轸和萧绰也紧紧盯着陆明,想看看这个被周国皇帝亲自点名的年轻医官,会作何反应。萧绰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掌心微微沁出的细汗,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竟有些期待陆明的回答。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陆明抬起头,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嬉笑和随意,但也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惶恐。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静,迎着柴荣那深邃的目光,嘴角甚至微微勾起了一抹从容的弧度。
他没有立刻慷慨激昂地表决心,也没有战战兢兢地请罪推脱,而是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手,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官袍袖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透明的琉璃瓶。瓶子里装着些许无色液体,在太医署的光线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泽。
众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
陆明举起那个小琉璃瓶,对着柴荣,也对着所有人,语气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自信,缓缓开口道:
“陛下,臣近日偶得一味‘神仙醉’的进阶版,其性烈,可涤荡污秽,消毒杀菌,于外伤有奇效。臣本欲寻机献于陛下,以助军旅。”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耶律斜轸和萧绰,尤其是那个黑布笼子,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
“今日契丹同仁携‘沙鼬’奇毒而来,恰是检验此物功效的良机。臣,愿以此‘神仙醉’为辅,接下萧副使的挑战。”
他没有说“臣必不负陛下期望”,也没有说“臣定能战胜契丹”,而是用一种近乎“科学验证”的态度,将这场关乎国体的比试,巧妙地转化成了对自己新发明产品的“现场实测”!
这番言辞,这番姿态,可谓别开生面,前所未有!
既接了战书,表达了自信,又显得举重若轻,仿佛胜券在握。更妙的是,他提到了“助军旅”,无形中又将这场比试的立意拔高了一层。
柴荣深邃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亮光。他看着陆明手中那瓶晶莹剔透的液体,又看看他那一脸“我只是来做个实验”的坦然表情,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
这小子……总能给他点意外之喜。
“准。”柴荣只回了一个字,干脆利落。
随即,他目光转向全场,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既然如此,切磋继续。王朴。”
“老臣在。”
“由你与鸿胪寺官员一同,担任此次切磋仲裁,务必确保公平公正。”
“老臣领旨!”
柴荣安排完毕,便不再多言,只是稳坐主位,表明了他将亲自观战的态度。
压力,再次回到了场中。
耶律斜轸和萧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这个陆明,比他们想象的更难对付。他不仅接了招,还用一种他们完全没想到的方式,把主动权稍稍扳回了一些。
萧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丝莫名的悸动,重新看向陆明,眼神锐利如初:“陆神医,既然陛下也已首肯,那我们……便开始第一局,辨药?”
陆明将那个小琉璃瓶从容地收回袖袋,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法宝。他对着萧绰,露出了一个标准的、毫无破绽的微笑:
“萧副使,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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