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壮行宴的消息如同最终判决，将北伐的倒计时清晰地刻在了每个人心上。陆明看着初步成型的医疗物资和经过紧急培训、眼神中带着紧张与些许兴奋的救护小队，知道物理上的准备已暂告段落。但在他心里，还有一块最重要的拼图需要安放。
他深吸一口气，换下那身沾染了酒精、药草和金属碎屑的便服，仔细沐浴更衣，穿上了一身象征着他近侍医官兼将作监丞身份的崭新官袍。镜中的青年，虽然眼底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眉宇间已褪去了几分刚穿越时的迷茫与青涩，多了几分沉静与坚毅。
“德扆，备车，去符府。”陆明整理好衣冠，对着门外如同铁塔般矗立的折德扆吩咐道。
“是！大人！”折德扆洪亮地应了一声，旋即又努力压低声音，“大人，是去……告别？”
陆明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折德扆立刻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拍了拍胸脯：“大人放心！属下一定把车赶得稳稳的，绝不颠着您！到了符府，我就在门外守着，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打扰您和符小姐！” 那表情，俨然已将护卫大人私会佳人当成了头等重要的军事任务。
陆明被他这过度解读和郑重其事的态度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也懒得纠正，点了点头便向外走去。
马车果然被折德扆赶得极其平稳，速度却不慢，显示出他精湛的御车技术。只是这位护卫队长似乎过于紧张，一路上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比如路边野狗叫了一声，或者有孩童嬉闹跑过，他都会立刻警惕地按住刀柄，犀利的目光扫视过去，仿佛那都是潜在的刺客，搞得气氛颇为肃杀。陆明坐在车里，无奈地扶额，感觉自己不像是去告别，更像是去执行一项高危任务。
抵达符府，早已得到通传的管家恭敬地将陆明引入府内。符家是将门，府邸格局开阔，少了几分文臣府邸的曲径通幽，多了几分轩敞大气。穿过演武场时，甚至能看到几个符家的年轻子弟在练习弓马，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管家直接将陆明引到了后花园的临湖水榭。水榭四周垂着薄薄的竹帘，既挡住了午后的些许暑气，又保留了通透的光线。符玉弦早已在此等候。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的薄纱半臂，未施过多粉黛，秀发简单地绾起，插着一支素雅的玉簪。比起平日的端庄明丽，今日的她更显清减，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化不开的轻愁。
见到陆明进来，她站起身，唇角努力牵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添了几分让人心疼的脆弱。
“玉弦。”陆明快步上前，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触手微凉，指尖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轻颤。
“陆明哥哥……”符玉弦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但很快被她压下，“你……你要随军北上了，是吗？” 虽然消息尚未公开，但以符家的地位和她在宫中的关系（其姐为皇后），得知此事并不意外。
陆明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模样，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他握紧了她的手，点了点头：“是。陛下已下决断，北伐收复燕云。我……需随军同行。”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确认，符玉弦的眼圈还是瞬间红了。她低下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声音细若蚊蚋：“刀剑无眼，塞北苦寒……我……我……”
她“我”了半天，后面担忧的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陆明看得心头发酸，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而自信：
“傻丫头，别担心。你忘了我是谁了？我可是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陆神医啊！更何况，这次我去，主要是负责救治伤员，参赞军机，又不是让我去冲锋陷阵。” 他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道，“你想想，有我在，咱们大周得少死多少好儿郎？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符玉弦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轻轻捶了他一下：“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形！” 笑容虽然短暂，但水榭里凝重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些许。
她拉着陆明坐下，侍女早已备好了茶点。符玉弦亲自为他斟茶，动作优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我知道，陆明哥哥身负大才，陛下倚重，此去是为国效力，是男儿应有的担当。”她轻声说着，像是在说服陆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玉弦……玉弦不该拖你后腿，只是……只是这心里，终究是放不下。”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用软绸仔细包裹的小物件，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通体莹白、触手温润的椭圆形玉佩。玉佩雕刻着简洁的云纹，中间是一个“安”字，玉质极佳，显然是她极为珍爱之物。
“这块‘平安锁’，是我出生时，祖母去大相国寺请高僧开过光的，自幼便戴在身边。”符玉弦将玉佩轻轻放在陆明掌心，眼神温柔而坚定，“如今，我将它赠予陆明哥哥。愿我佛保佑，护你此行平安顺遂，逢凶化吉，早日……凯旋。”
玉佩上还残留着她身体的温度和淡淡的馨香。陆明握着这块沉甸甸的玉佩，感觉接过的不仅仅是一件信物，更是眼前这个女子全部的牵挂和祈愿。
他心中感动万分，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目光灼灼地看着符玉弦，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玉弦，你的心意，我收到了。这块玉，比千军万马更能护我周全。我向你保证，无论前线情势如何，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一定会活着回来！待到北伐功成，山河一统之日，我便请陛下主婚，风风光光地迎你过门！”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符玉弦，也仿佛是对着冥冥中的某种誓言，朗声道：
“此生，陆明绝不负家国厚望，亦绝不负卿之深情！”
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在水榭中回荡，清晰地传入符玉弦耳中，也传入水榭外侍立的几个贴身丫鬟耳中。
符玉弦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坚定光芒和那份不容置疑的承诺，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担忧的泪水，而是感动与幸福的泪水。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哽咽道：“嗯！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气氛到了这里，本该是执手相看泪眼，尽诉衷肠的温情时刻。然而，总有不和谐的音符会突然闯入。
“咕~~~~”
一声极其响亮、极具穿透力的肠鸣音，极其不合时宜地从陆明腹部爆发出来，打破了水榭内的旖旎气氛。
陆明：“！！！”
符玉弦：“……”
丫鬟们：“……”
陆明瞬间僵住，老脸涨得通红。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了赶工和来告别，从早上到现在，粒米未进，全靠一股精神气撑着。这肚子……也太不争气了！
符玉弦先是愕然，随即看到陆明那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表情，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同冰雪消融，春花绽放，之前的愁绪被这突如其来的滑稽一幕冲散了大半。
她连忙对身边的丫鬟道：“快，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现成的、顶饿的吃食，赶紧给陆大人端来！”
“是，小姐！”丫鬟们也忍着笑，快步退了下去。
陆明尴尬地挠了挠头，讪讪地道：“那个……忙忘了，没吃午饭……”
符玉弦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再忙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你若饿坏了，到了前线如何效力？岂不是……岂不是更让人担心？” 说到后面，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娇嗔。
很快，丫鬟端来了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鸡汤馄饨。陆明也确实是饿极了，顾不上什么形象，在符玉弦温柔目光的注视下，风卷残云般将食物一扫而空，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这务实的一幕，反而让离别的伤感冲淡了许多，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真实与温暖。
又温存了片刻，说了些体己话，陆明知道时间不早，自己还有诸多事宜需要最终确认，不得不起身告辞。
符玉弦将他送到水榭口，没有再远送。她站在帘后，看着陆明挺拔的背影逐渐远去，紧紧攥住了手中陆明偷偷塞回给她的、那张写着“不负家国不负卿”的纸条，仿佛攥住了全部的信念和希望。
走出符府大门，折德扆立刻迎了上来，紧张地上下打量陆明：“大人，您没事吧？属下看您进去好久，担心……”
“我没事。”陆明打断他，翻身上了马车，心情复杂，既有离别的酸楚，也有被理解的温暖，还有那饱餐后的踏实感，以及……对即将到来征程的隐隐期待。
“回府。”他吩咐道。
马车启动，刚驶出符府所在的街巷，陆明就听到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一个有些耳熟的嗓音：
“快！去陆府！务必找到陆大人，王相公有要事相托，关乎北伐大计！”
王朴？陆明心中一动。看来，在出发之前，这位老宰相还有重要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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