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朔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在紧绷的弓弦上轻轻一拨，让东库内几乎凝滞的空气骤然震颤起来。他玄色官袍的下摆被门外带入的湿气微微浸染，更衬得面容清冷，目光平静地扫过少府丞那张瞬间僵硬的脸，最后落在检验台上那盆仍在微微旋转的悬浊液和那尊诡异的方鼎上。
“嬴……嬴大人。”少府丞强行挤出一丝笑容，躬身行礼，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仓促，“下官……下官奉丞相府令，核查考工室库藏，正巧遇见陈工师在此……查验器物。陈工师所言‘邪异之物’，恐是误会，下官正欲将这几件器物带回丞相府，由专人鉴定……”
“误会？”嬴朔缓步上前，指尖轻轻划过那尊方鼎冰凉的后配鼎足，感受着那异乎寻常的阴寒，“少府丞，本官方才在门外，听得清楚。陈工师言此物材质诡异，能量反应异常，恐惊扰帝陵。此乃关乎国运、关乎陛下安寝之大事，岂是一句‘误会’便可轻描淡写带过？丞相府若要鉴定，自无不可，但需在此地，当着本官与陈工师之面，记录在案，共同勘验。否则，若真有不妥之物混入地宫祭祀，你我谁能担待得起？”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钉，将“帝陵”、“国运”、“陛下安寝”这几个重若千钧的字眼砸了出来，更是直接将核查的权力揽在了“当场”、“共同勘验”上，堵死了少府丞想要将证据带离、暗中处理的所有退路。
少府丞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他身后那几名随从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刀，气氛再次变得剑拔弩张。
陈玄在张禳的搀扶下，微微垂首，心中却是波澜翻涌。嬴朔这番表态，强硬得超乎他的预期！这几乎等于公开与丞相府派来的使者叫板！看来，嬴朔手中掌握的关于李斯图谋的证据或猜测，远比陈玄想象的要多，而地宫稳定的优先级，在他心中也高于了对丞相权势的忌惮。
“嬴大人，”少府丞深吸一口气，试图挽回局面，“非是下官不愿当场勘验。实乃此事牵连甚广，这几件器物来源特殊，处理程序亦需谨慎。若在此草率定论，恐引发不必要的恐慌，亦会牵连百工墟乃至少府诸多同僚。不若由下官先将器物带回，禀明丞相，再行……”
“来源特殊？程序谨慎？”嬴朔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正因其来源特殊，才更需彻查！百工墟工匠猗顿离奇身亡，其徒狗子失踪遇袭，负责登记此批器物的赵文书‘意外’溺毙……这一连串的事情，难道都是巧合？少府丞，你口口声声程序，难道这程序里，包含了灭口与掩盖吗？”
这话已是极其严厉的指控！直接将猗顿、狗子、赵文书的遭遇与这几件器物联系起来，矛头直指幕后黑手！
少府丞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语塞。嬴朔掌握的情况，显然比他预想的要多得多！
陈玄适时地虚弱开口，火上添油：“嬴大人明鉴。下吏方才以朱砂磁石水测试，此鼎足排斥异象明显，绝非寻常。且下吏……下吏此前在地宫勘验时，曾感应到类似能量残留，暴烈阴寒，确与地宫安稳相冲。若此等器物用于祭祀，引动地脉异变，后果不堪设想。”他再次强调了“地宫安稳”和“地脉异变”，将问题的严重性牢牢钉死。
嬴朔赞许地看了陈玄一眼，目光再次转向少府丞，已是冰寒一片：“少府丞，你也听到了。陈工师虽年轻，然其于地脉能量一道，确有独到之处，此前勘验之功，陛下亦有耳闻。他所感所测，岂能等闲视之？今日，这几件器物，必须当场、彻底勘验！你若觉为难，本官可即刻奏请陛下，遣宗正府与御史台介入，共同审理此案！你看如何？”
宗正府！御史台！听到这两个名字，少府丞彻底慌了神。一旦惊动掌管皇族事务的宗正府和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台，此事就再无转圜余地，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他冷汗涔涔而下，知道自己若再坚持，不仅保不住这几件器物，连自己都可能被立刻拿下。李斯丞相的权势虽大，但嬴朔代表的是皇室，是始皇的直接利益，在这骊山地界，在涉及帝陵安危的问题上，嬴朔有着天然的优势和决断权。
“……既……既如此，”少府丞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终于低头，“便依嬴大人之意，当场……勘验。”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眼神阴鸷地瞥了陈玄一眼，充满了怨毒。
嬴朔不再理会他，直接下令：“封锁东库！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调本官亲卫中精通刑名勘验之人，协助陈工师，对此三件器物，进行最细致的检查！记录每一处细节，尤其是那些异常部位的能量反应、材质构成、刻痕纹路！”
命令被迅速执行。东库大门被嬴朔的亲卫牢牢把守。几名显然是专门培养的、兼具工匠知识和刑侦能力的亲卫上前，取代了之前的普通吏员，开始对那三件器物进行更加专业和系统的检测。
陈玄在张禳的搀扶下，也参与到检测中。他凭借胸口的残钥和对猗顿竹简的理解，精准地指出了方鼎鼎足、圆簋斑块以及那把酒勺柄部内壁几个极其隐蔽的、刻有变体密码符文的位置！
当亲卫用特制的药水擦拭和放大镜观察，确认了那些细微刻痕的存在，并将其与猗顿竹简上的部分符文进行比对，发现高度相似时，整个东库内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呼声！
证据！这几乎是铁证！证明这些祭祀礼器被人动了手脚，刻录了含义不明、但显然与某种隐秘仪式或能量操控相关的符文！
少府丞面如死灰，身体微微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嬴朔的脸色也变得更加凝重。他拿起亲卫记录下的符文拓片，目光锐利如刀：“这些符文……陈玄，你可能解读？”
陈玄摇了摇头，虚弱但清晰地回答：“回大人，此符文体系诡异，下吏只能辨认其与地宫异常能量有关联，但具体含义，尚无法完全解读。不过……”他话锋一转，指向那尊方鼎，“下吏怀疑，此类器物，恐非个例。百工墟中，或仍有类似被动过手脚的‘证据’被制作出来，隐匿待用。”
嬴朔眼中寒光一闪，立刻对身旁亲卫下令：“立刻持我令牌，封锁百工墟！尤其是猗顿生前所在的工棚及相关区域，彻底搜查！所有涉案工匠，一律隔离讯问！”
命令传出，雷厉风行。
东库内的核查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除了确认符文，亲卫还在那把残破酒勺的柄部夹层中，发现了一小撮残留的、与“阴金”碎屑成分高度相似的金属粉末，进一步佐证了其材质特殊。
当所有的证据、记录、证物都被整理封存，少府丞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他知道，自己完了，就算李斯丞相能保住他的命，他的仕途也彻底终结了。
嬴朔看着那些确凿的证据，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走到陈玄面前，拍了拍他（未受伤）的肩膀，语气带着一丝复杂：“陈玄，你又一次……立下大功了。若非你坚持，这些祸患，恐怕真要被埋入地宫，酿成大祸。”
陈玄谦逊地低头：“此乃下吏分内之事。”
“你的身体……”嬴朔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无法掩饰的虚弱，皱了皱眉，“先回去好生休养。此事，本官会亲自向陛下禀明。你之功，陛下必有重赏。”
“谢大人。”陈玄没有推辞。他现在确实需要时间和资源来恢复。
在亲卫的护送下，陈玄和张禳离开了气氛依旧凝重的考工室。马车行驶在泥泞的道路上，陈玄靠在车厢壁，疲惫地闭上眼。今日虽险胜一局，拿到了关键证据，扳倒了一个少府丞，但他知道，这远未结束。李斯根基深厚，绝不会因此束手。真正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
而且，那半块神秘的龟甲，狗子的恐惧，赵文书的遗言，都指向一个更深、更古老的秘密，似乎与李斯的阴谋并行，却又隐隐超出其上。
回到匠作营，还没等他躺下，一名黑肱手下的亲信就急匆匆地赶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陈工师！黑肱大哥让小的来报信！我们按您的吩咐，暗中查访骊山废弃坑道，寻找可能‘挖出’东西的地方……在……在北麓一个几乎被填平的旧矿坑深处，我们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陈玄心中一紧。
那亲信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一丝恐惧：“是……是几具尸骸！看衣着和随葬的简陋工具，像是前朝或者更早的矿工！但……但他们的死状极其诡异，不像是塌方或者病饿而死……而且，我们在尸骸旁边，找到了……找到了这个！”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破布包裹的物件。
陈玄接过，打开破布。
里面，是另外半块龟甲！与他手中的半块，断裂处严丝合缝！上面同样刻满了古老的文字，中央同样镶嵌着一片“阴金”碎片，构成了那个完整的、鸟喙兽爪般的怪异符号！
两半龟甲合并的瞬间，陈玄感到胸口残钥猛地一震，手中的完整龟甲，竟微微发起烫来！
与此同时，远在骊山深处，那幽暗的寒潭之水，无风自动，再次泛起了层层诡异的涟漪，潭底那巨大的阴影，似乎……蠕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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