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仍在持续,天地间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嬴朔离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但那份凝重的压迫感,却如同浸水的皮革,紧紧包裹着陈玄,让他呼吸不畅。
咸阳来使,丞相李斯的人。这个讯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骊山工地看似有序的表象,露出了底下暗流汹涌的权力格局。陈玄站在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李斯,法家集大成者,秦始皇统一霸业的核心谋臣,此刻权倾朝野。他对于骊山陵墓的工程,尤其是可能影响“国本”的“地动”、“地火”异象,绝不会等闲视之。嬴朔作为监宫宗室,与李斯之间,必然存在着微妙的制衡甚至角力。自己这个刚刚被嬴朔贴上“天意”、“石钥关联者”标签的意外来客,无疑成了这盘棋局中一颗突兀而敏感的棋子。
“谨言慎行……”嬴朔的警告言犹在耳。陈玄抹去脸上的汗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应对眼前的巡视,绝不能让人抓住任何把柄,尤其是关于那怪石和符号的秘密。
他整理了一下蓑衣,迈着沉稳的步子向主营地方向走去。一路上,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同往日。巡逻的士兵数量增加了,且神情肃穆,见到他也不再是简单的盘查,而是带着审视的目光。工地的劳作似乎也刻意放缓了节奏,役夫们埋头干活,不敢交头接耳,监工们的呼喝声也收敛了许多,仿佛一头巨兽悄然路过,万物屏息。
回到医营附近的土屋,陈玄换下湿透的麻衣,擦干身体。同屋的役夫们看他回来,眼神躲闪,没人敢上前搭话。刺杀事件和监工大人的特别关注,已经将他隔绝在普通役夫的世界之外。
傍晚时分,雨势渐歇。一名嬴朔的亲兵前来传话,语气不容置疑:“陈先生,监工大人有请,咸阳来的上使欲见一见今日处理地火渗水的工匠。”
该来的终究来了。陈玄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应了一声,便跟着亲兵前往嬴朔的院落。
院落内灯火通明,比平日多了许多护卫。踏入正堂,只见嬴朔正陪坐在侧位,主位上是一位面白无须、身着锦袍的中年官员。那官员约莫四十岁上下,眼神锐利,透着久居人上的精明与倨傲,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看似随意,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他身后站着两名文吏打扮的随从,低眉顺眼,气息沉稳,显然是得力干将。
堂下还站着公输越和墨工师,两人均垂手而立,神色恭敬中带着紧张。
“监工大人,上使。”陈玄依礼躬身。
嬴朔微微颔首,介绍道:“陈玄,这位是咸阳来的赵栩,赵大人,奉丞相之命,特来巡视陵工。”
赵栩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陈玄一番,目光在他那身略显不合体的麻布衣和依旧与众不同的气质上停留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尖细却带着穿透力:“你便是陈玄?听闻你来自海外,精通奇术,今日那地火渗水,是你设法疏导的?”
“回大人,在下不敢言精通,只是师门曾传下一些治水固土的法子,今日恰巧用上,幸不辱命。”陈玄回答得谦逊而谨慎,将功劳归于“师门传承”,避免个人锋芒过露。
“哦?海外师门?”赵栩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如今海外方士众多,多言长生不死之药,似你这般精通工役之技的,倒是少见。你师从何人?来自海外何地?”
问题直奔要害,与当日嬴朔的盘问如出一辙,但赵栩的目光更加咄咄逼人,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审视。
陈玄心中警惕,面上却维持着平静,将之前对嬴朔的说辞稍作修饰重复了一遍:“家师乃海外隐士,名讳不便外传。来自东海之外一岛国,名称与中原大异,恐污大人清听。”
“岛国?”赵栩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停止敲击,“可是那徐福曾言及的蓬莱、方丈、瀛洲之属?”
陈玄暗叫厉害,赵栩果然将话题引向了秦始皇最关心的海外仙山。他若承认,后续必然牵扯长生药等敏感话题,风险极大;若否认,则需另编一套说辞,漏洞可能更多。
“大人明鉴,”陈玄选择了一个模糊的回答,“海外广阔,岛屿星罗棋布,在下所学之地,或与徐福先生所言仙山相近,亦或不同,未曾亲历,不敢妄断。师门所传,重在实用之术,于虚无缥缈之长生道,涉猎不深。”
他巧妙地将话题拉回“实用之术”,试图避开长生药的陷阱。
赵栩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转移了话题:“那地火之处,除了渗水,可还有其它异状?比如……石上有无奇特纹路?或是挖掘出什么异物?”
来了!果然问到了关键!陈玄感觉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嬴朔的眼神看似平静,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公输越和墨工师也屏住了呼吸。
陈玄知道,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他若完全否认,赵栩未必相信,且可能日后被查实而获罪。若如实说出符号,则立刻卷入旋涡中心,生死难料。
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决定——半真半假,引导视线。
“回大人,”陈玄露出适度的疑惑表情,“那怪石质地确与周边不同,且伴有地热,甚为奇异。至于纹路……石面粗糙,多有天然裂痕,雨水冲刷后,泥污覆盖,在下忙于疏导积水,并未细观是否有特殊人工刻痕。至于异物,目前清理出的皆是普通土石。”
他承认了石质奇特和地热,但将符号的存在模糊化,推给“天然裂痕”和“泥污覆盖”,暗示自己并未特别注意,也未发现明显人工痕迹。同时强调自己“忙于疏导积水”,符合本职工作,合情合理。
赵栩眯起眼睛,似乎在判断陈玄话语的真伪。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片刻后,赵栩忽然轻笑一声,气氛稍稍缓和:“看来你倒是个务实之人。治水有功,该赏。丞相最重实效,若你真有过人之技,于陵工有益,前程自然远大。”
这话听起来是勉励,实则暗含威胁——有用则赏,无用或有异心,则后果难料。
“多谢大人教诲,在下定当竭尽所能。”陈玄躬身道。
赵栩不再看他,转而向嬴朔询问起工程的整体进度、役夫调配、物料供应等常规事务,似乎对“地火”事件的特别关注暂告一段落。但陈玄注意到,赵栩带来的那两名文吏,始终在默默地观察着堂上每一个人,尤其是他自己。
问话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赵栩方才露出疲态,示意今日到此为止。嬴朔安排使者一行前往早已准备好的馆驿休息。
从嬴朔院落出来,夜色已深,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清新,却驱不散陈玄心头的阴霾。公输越和墨工师与他同行一段,三人都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分别时,公输越突然低声对陈玄说了一句:“那石上的纹路,老夫那日……似乎也瞥见一二,非比寻常。你好自为之。”说完,便匆匆离去。
墨工师也叹了口气,拍拍陈玄的肩膀,低声道:“咸阳来者不善,凡事小心。”
陈玄心中更加沉重。公输越和墨工师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寻常,他们的提醒是善意的,但也说明局势确实复杂危险。
回到土屋,陈玄毫无睡意。赵栩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池塘,激起了更大的波澜。李斯为何对“地火”和“纹路”如此关注?这背后是否牵扯到比陵墓工程更重大的秘密?嬴朔的家传青铜牌,又在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他躺在铺上,袖中的战术笔冰凉坚硬。这支笔与怪石符号的契合,是巧合,还是某种必然?如果它真的是“钥匙”,又会开启怎样的“门”?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轻微的叩击声。
笃,笃笃。
不是风雨声,也不是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那声音带着明确的意图,像是在传递某种信号。
陈玄猛地坐起,心脏骤然收紧。是谁?嬴朔的人?赵栩的试探?还是……那晚的刺客卷土重来?
他悄无声息地移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月光被薄云遮掩,外面一片昏暗,看不清人影。
叩击声再次响起,依旧是三声,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固执的意味。
陈玄犹豫着,手缓缓握住了袖中的战术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一条窗缝。
窗外,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月光偶尔穿透云层洒下时,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用石子压着的物件,反射出微弱的幽光。
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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