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内弥漫的阴毒谣言,与市井间悄然涌动的为其辩白的清流,如同两股无形的力量,在京城的上空交织、碰撞。而处于风暴眼的赵小满,依旧在太医署偏殿那浓重的药味中沉浮,对外界的纷扰无知无觉,仅凭着一点顽强的求生本能,维系着那缕微弱的生机。
然而,她昏迷前口述、由李青山执笔、通过隐秘渠道呈递的那道关于“女户承田法”的奏章,却并未因她的沉寂而被束之高阁。相反,它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帝国最高权力阶层中,激起了远比良种之争更加深邃、更加汹涌的暗流。
御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气氛。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下方,分坐着被紧急召来的中书令、门下侍中、户部尚书、刑部尚书以及司农寺卿,皆是朝廷股肱之臣,此刻却个个面色肃然,目光低垂,不敢轻易与皇帝对视。
御案之上,摊开的正是那份字迹筋骨分明、言辞却石破天惊的奏章抄本。
“赵小满所奏‘女户承田’一事,诸卿都已看过了。”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要议一议,此事,可行否?”
短暂的沉默后,激烈的争论骤然爆发。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老臣率先出列,乃是门下省的一位资深老臣,素以恪守礼法着称,他情绪激动,声音洪亮,“《周礼》有云,‘男帅女,女从男’,此乃夫妇居室之道大端也。田产承继,关乎宗族血脉,社稷稳定,自古以来便是男丁之责,女子之份,不过嫁资耳!若允女子承田立户,则阴阳倒置,纲常沦丧,夫不为夫,妇不为妇,家不成家,国将不国啊陛下!”他几乎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王大人所言极是!”立刻有几人出声附和,多是礼部及御史台出身,“女子无才便是德,便该安居内闱,相夫教子。若使其抛头露面,执掌田产,与外男争利,成何体统?此风一开,天下女子皆效仿之,必致内闱不宁,人心浮动,实非国家之福!”
“荒谬!”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乃是户部尚书,他掌管天下钱粮户籍,更重实际,“王大人只知抱守残缺,可知如今大燕境内,有多少户因战乱、疫病、徭役而男丁死绝,留下孤儿寡母,守着几亩薄田,却因无男丁继承,或被族亲侵占,或被迫改嫁,田产荒芜,赋税无着?‘女户承田’,正是为了解决此等顽疾!让女子有名分守住家业,精心经营,则田地不至荒废,朝廷赋税方能增加!此乃开源固本之策,岂可因循守旧,一味排斥?”
司农寺卿也斟酌着开口:“陛下,臣以为,赵女官此议,虽看似惊世骇俗,然其初衷,确是为了盘活田地,激励农耕。观其‘丰女一号’之效,若能辅以相应律法,使耕者有其权,或能更大利于良种推广,于国于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话语谨慎,但立场已偏向支持。
刑部尚书则面露难色:“律法修订,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准女子承田,则其婚嫁、赋役、诉讼等诸多律条皆需随之调整,工程浩大,非一日之功。且地方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此法推行,必遇极大阻力,恐生事端。”
中书令沉吟良久,缓缓道:“陛下,此事关乎国体民俗,确需慎重。然,赵小满所言‘耕者有其权,劳者得其利’,‘开万世之利源,固大燕之根基’,亦非虚言。如今国库虽不算空虚,然北方边患未靖,各地水利待兴,若能借此激发女子之力,增辟税源,稳固地方,未尝不可一试。只是,范围不宜过大,或可择一二行省,先行试点,观其成效,再议推广。”
支持者与反对者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御书房内,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反对者痛心于礼法崩坏,支持者着眼于现实利益,中立者权衡着利弊得失。
皇帝始终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御案桌面。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激动、或凝重、或忐忑的面孔,最终落回到那封奏章上。他想起了赵小满在金銮殿上那苍白却坚定的面容,想起了那盆沉甸甸的、金灿灿的粟穗,更想起了她呕血昏迷前那句“民女愿以此力,哺育嘉禾,而非兴风作浪”。
此女之能,确乎鬼神莫测。但其心,似乎确系于农桑,系于土地,系于那些挣扎求存的底层百姓。这“女户承田法”,看似离经叛道,实则直指当前土地兼并、劳力流失、赋税难征的诸多弊端。若能成功,或真能如她所言,开辟一方新天地。
至于那些“牝鸡司晨”、“纲常沦丧”的指责……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冷芒。他乃天下之主,岂能被这些迂腐之言束缚手脚?高俅之事,已让他看清了某些守旧势力的顽固与自私。是时候,敲打一番,也推动一些改变了。
争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御座,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皇帝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众卿所言,皆有道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然,祖宗之法,亦非一成不变。当此之时,国用虽足,然隐忧未除;良种虽出,然根基未固。赵小满所奏‘女户承田’,虽显突兀,然其意在固本培元,激发生机,与朕重农恤民之策,并无相悖。”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决断:“一味固守,非治国之道。畏难不前,更非明君所为。朕意已决——”
所有人心头一紧。
“准赵小满所奏!即日起,于河东、陇西、江南三道,试行‘女户承田法’!”
“敕令户部、刑部、司农寺,即刻会同拟定试行细则,明确女子立户、承继、买卖田产之权责律条,务求明晰,便于操作!”
“敕令中书、门下,拟旨明发天下,昭示朕意,以安民心,以正视听!”
“此乃试行之策,三道主官需密切关注,及时奏报利弊得失,不得懈怠!”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惊雷,炸响在御书房内!
皇帝终究是顶住了巨大的压力,以一己之威,强行推动了这个触及千年传统的变革!虽然只是试行于三道,但这破冰之举,已然石破天惊!
“陛下圣明!”户部尚书、司农寺卿及中书令等支持或中立者,连忙躬身领命,心中亦是震撼不已。
而那位率先反对的老臣,脸色灰败,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颓然垂下头去。他知道,圣意已决,再无转圜余地。
圣旨很快拟好,用了玺印,明发天下。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其引发的波澜,远比“丰女一号”良种和“农桑女官”的设立,更加剧烈!有人欢呼,认为这是开明之举;有人咒骂,视其为礼崩乐坏之始;更多的人,则是在惊愕与观望中,品味着这前所未有的变化。
消息传到长春宫,高贵妃气得当场摔碎了一整套前朝贡瓷!她万万没想到,皇帝对那贱婢的看重,竟然到了如此地步!连这等动摇国本的建议都能采纳!
而消息通过李青山的渠道,传入太医署偏殿时,孙巧儿握着赵小满冰凉的手,泣不成声,反复低语:“小满姐,你听到了吗?陛下准了!陛下准了啊!”
昏迷中的赵小满,依旧毫无反应。
但在那无尽黑暗的深处,那缕微弱的意识,仿佛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外界的、浩荡而温暖的力量注入,如同春风吹过冰封的土地,带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的悸动。
左臂之下的墨黑印记,依旧沉寂。但帝国的车轮,却已然因为她的出现与抗争,碾过陈腐的规条,向着一个未知而充满可能的方向,缓缓转动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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