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偏殿,时间仿佛被药香与沉寂拉长,粘稠得难以流动。赵小满的病情,在经历御花园那场近乎榨干性命的豪赌后,陷入了一段极其危险的平台期。她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呕血,但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脉搏时有时无,整个人深陷在榻上,被厚重的棉被包裹着,露出的脸颊瘦削得只剩下一层苍白的皮肤覆盖着骨骼的轮廓,眼窝深陷,如同两个幽暗的窟窿。
孙巧儿日夜不休地守候,用温热的帕子擦拭她毫无知觉的唇角,用银匙一点点将续命的参汤和药汁渡入她干裂的唇间,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个脆弱的梦境。李青山则如同沉默的磐石,镇守在偏殿内外,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隔绝外界风雨的屏障。偶尔,他会将外界重要的消息,用最简练的语言,在她似乎能感知的短暂片刻,低语告知。
关于“女户承田法”被皇帝准予在三道试行的消息,便是这样,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带着沉重的回响,落入了赵小满那混沌黑暗的意识深处。
起初,是一片虚无的死寂。
然后,那消息如同一点星火,在无尽的黑暗中闪烁了一下。星火微弱,却并未立刻熄灭,而是顽强地持续着,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渐渐地,星火引燃了更多的光点。那些光点,是她残存的记忆碎片,是她深植于灵魂的执念。
她“看”到了丰女村那片贫瘠却又充满希望的土地,看到了王嫂子、张寡妇她们在田间劳作时,那混合着汗水与期盼的眼神,看到了她们因身为女子,在失去父兄夫婿后,守着微薄田产却名不正言不顺的惶恐与艰辛。
她“看”到了金銮殿上,那些守旧官员们听到“女户承田”时,那如同被踩了尾巴般惊怒交加、斥之为“悖逆人伦”的嘴脸。
她“看”到了贵妃高氏那华丽宫装下翻腾的、带着浓烈嫉妒与杀意的“黑雾”。
最后,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知,都汇聚成了一点——李青山那低沉而清晰的告知:“陛下已下旨,准‘女户承田法’于河东、陇西、江南三道试行。”
试行……三道……
这几个字,如同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黑暗与剧痛,抵达了她意识最核心的区域。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没有激动得不能自已。在那片混沌的意识之海中,泛起的,是一种异常沉重,却又异常坚定的涟漪。
她无法动弹,无法言语,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但在她的“心”中,在那个超越肉体束缚的精神领域里,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破开淤泥的莲花,缓缓升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澄澈与力量。
她“听”到了,或者说,她感知到了,那来自长春宫方向,贵妃高氏因这道法令而爆发的、歇斯底里的愤怒,那摔碎玉簪的脆响,那一声充满鄙夷与杀机的怒骂——“一个村姑也敢翻天!”
翻天?
这个词汇,带着雷霆万钧的重量,却并未能撼动赵小满那沉静如渊的心念分毫。
在她的“心”中,浮现的不是九重宫阙,不是万里江山,不是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需要被“翻覆”的“天”。
她“看”到的,是无数双女性的眼睛。有丰女村姐妹们的,有那日在御花园旁观的低阶妃嫔的,有织坊里那些双手粗糙的织女的,有乡间田埂上背负着柴禾的农妇的,有深宅大院里对镜梳妆却眼神空洞的闺秀的……无数双眼睛,跨越了地域,跨越了阶层,共同望向她,那眼神里,有茫然,有期盼,有被压抑的痛苦,也有……一丝因为这道法令而被点燃的、微弱的火光。
然后,这些眼睛渐渐模糊,凝聚成了一块巨大无比、沉重无比的……巨石!
这块巨石,无形无色,却真实地存在着。它压在每一个女子的脊梁上,从她们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便如影随形。它由“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诫砌成,由“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规条加固,由“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诅咒封顶。它沉重得让她们从小就学会了低头,习惯了顺从,不敢有自己的声音,不敢有自己的欲望,不敢去争取那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读书的权利,选择的权利,继承家业的权利,乃至……自由呼吸的权利。
这块巨石,千百年来,压弯了无数女性的脊梁,碾碎了无数女性的梦想,吞噬了无数女性的生命。
贵妃看到的,是“翻天”,是权力的更迭,是地位的挑战。
而赵小满“看”到的,仅仅是那块压在无数同胞身上,让她们直不起腰,喘不过气,看不见前方光明的……巨石。
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心语”,在她沉寂的意识深处,如同誓言般缓缓流淌,没有声音,却带着足以撼动灵魂的力量:
‘贵妃,你错了。’
‘我要翻的,从来不是那九重宫阙,万里江山的天。’
‘我要翻的,是那千百年下来,沉甸甸、冷冰冰、死死压在无数女人脊梁上,让她们从生到死都直不起腰,只能匍匐在地,仰人鼻息,连哭喊都不敢出声的——’
‘那块巨石。’
这心语无声,却仿佛引动了冥冥中的某种共鸣。左臂之下,那一直沉寂、甚至带来痛苦的墨黑印记,在这一刻,竟反常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一丝温热的悸动。那悸动并非源于力量,更像是一种……认可?或者说,是她自身意志与那源自大地、却又被诅咒的力量之间,产生的一种奇异的、短暂的调和。
这“翻石”之志,无关权力倾轧,无关个人恩怨。它源于土地,源于那些在土地上挣扎求存的女性最朴素的生存渴望,源于她对“公平”与“生机”最本能的追求。
她知道,这道试行的法令,仅仅是一个开始,是撬动那巨石的一根最纤细的杠杆。前方,是宗族势力的疯狂反扑,是旧有观念的顽固壁垒,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包括长春宫内那位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贵妃。
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每一步都可能踏得鲜血淋漓。
但,那又如何?
巨石已然被撬动了一丝缝隙。希望的光,已经透了进去。
她仿佛能看到,在遥远的丰女村,王嫂子她们拿到那张代表着“名分”的地契时,那挺直了的腰杆;仿佛能听到,在某个角落,一个原本可能被家族吞并田产、被迫改嫁的女子,因为这道法令而得以守住家业、抚养幼子时,那压抑不住的、带着哽咽的笑声。
这就够了。
这就值得她拼却这一身病骨,耗尽这一腔心血,去争,去斗,哪怕与这整个世道的陈腐规矩为敌!
‘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搬……’ 她在心中默念,意识再次被疲惫与黑暗拖拽着下沉,但那抹坚定的意念,却如同深海中的珍珠,沉静而顽强地留存了下来。‘总有一天……总能……让更多的人……直起腰来……看看这天……’
偏殿内,烛火轻轻跳跃了一下。
孙巧儿似乎察觉到什么,俯身靠近,轻声呼唤:“小满姐?”
榻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只有那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顽强。
孙巧儿叹了口气,为她掖了掖被角。
她不知道,就在刚才,一场无声的、却足以撼动时代根基的宣言,已经在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深处,庄严地完成。
赵小满重新沉入昏睡的深渊,但她的意志,却如同那颗被投入历史长河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以无人能够预料的方式,向着更广阔的远方,扩散开去。翻石之志,虽始于微末,其光虽微,其意却坚,可照前路,可撼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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