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鹿承祖从县城回来后，鹿家要中举的消息就像长了腿一样，在白鹿滩传得沸沸扬扬。鹿家的下人们，见到乡邻，下巴都抬得比往常高了三分。
白家这边，却是一片安静。白煜田并没有因为赢了比试而有丝毫的松懈。他把自己关在族堂的书房里，每日天不亮就起身，点上油灯，研读经义，重温策论。窗外的喧嚣，仿佛都与他隔绝了。他心里清楚，乡试考场，比的不是谁的名声大，而是笔杆子底下见真章。
乡邻们的心里，却都向着白家。他们不懂什么经义策论，但他们知道谁是真心为白鹿滩好。今天王老汉家送来一篮子新下的鸡蛋，明天李二婶家又端来一锅刚出锅的小米粥。东西不贵重，但那份心意，却让备考的日子里，多了一丝暖意。
白承业把乡邻们送来的东西一一登记在册，对父亲说：“爹，等您考中了，咱们得好好谢谢大伙儿。”
白煜田放下手里的书卷，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这道理，比书上的经义还实在。”
这天下午，白煜田正在书房里凝神揣摩一篇范文，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白承业出去一看，来人竟是鹿家的管家鹿三泰。
鹿三泰一改往日的傲慢，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锡制茶叶盒子。他一见白承业，就点头哈腰地说：“承业侄儿，我奉我家老爷之命，特地来给白先生送一盒安神茶。”
他把茶叶盒子往前一递，接着说：“我家老爷说了，乡试在即，白先生日夜苦读，定是劳心费神。这茶是县城里最好的‘静心堂’出的，喝了能安神醒脑，定能助白先生在考场上，文思泉涌，下笔有神。也算是咱们两家，同为白鹿滩，预祝白先生考个好成绩。”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客气又体面，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白承业虽然心里犯嘀咕，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只好把鹿三泰让进了院子。
白煜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看着鹿三泰手里的茶叶盒子，又看了看他那张笑得像一朵菊花的老脸，脸上没什么表情。
“有劳鹿老爷挂心了。”白煜田淡淡地说了一句，伸手接过了那个茶叶盒子。
盒子入手，分量不轻。他打开盒盖，一股浓郁的茶香混合着某种草药的特殊气味，扑鼻而来。他将盒子凑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这味道，他熟悉。
早年在京城时，父亲曾带他拜访过一位御医。那位老御医教过他不少辨识药材的法子，其中就有一种叫“合欢皮”的草药。这合欢皮，少量入药，确有安神之效，但若是分量稍重，或是与某些茶叶混合，泡出的水，人喝了之后，就会昏昏欲睡，精神不振，三五天都缓不过劲来。
而这盒茶叶里，合欢皮的味道，就掺杂得恰到好处。不懂药理的人，只会觉得这茶香气特殊，喝了能静心。可真要是喝下去，别说下笔有神，怕是连考场都走不进去。
白煜田的心里，瞬间跟明镜似的。他盖上盒盖，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微笑，对鹿三泰说：“茶是好茶。只是我这人有个怪毛病，喝不惯太浓的茶，一喝浓茶，晚上就睡不着。鹿老爷这份好意，我心领了。这茶，还是请鹿管家带回去吧，免得浪费了。”
说着，他就要把茶叶盒子递回去。
鹿三泰哪肯接？他连连摆手道：“白先生，这……这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心意，您要是不收，小的回去没法交差啊。”
白煜田脸上的笑容不变，手上的动作却不容置疑。他走到院里的水井旁，当着鹿三泰的面，打开盒盖，手一斜，哗啦一声，满满一盒茶叶，连同里面掺杂的草药，全都倒进了井边的排水沟里，顺着水流，转眼就冲得干干净净。
“你看，我这人，就是这么个犟脾气。喝不惯的东西，留着也是占地方。”白煜-田拍了拍手，转过身，对已经目瞪口呆的鹿三泰说，“好了，茶也倒了，你可以回去跟你家老爷交差了。就说，我白煜田，谢过他的‘好意’了。”
鹿三泰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像是开了个染坊。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告辞”，就狼狈不堪地跑了。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白承业才恍然大悟，气得直跺脚：“爹！他们……他们这是下药啊！也太歹毒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让乡亲们都知道！”
白煜-田摆了摆手，神色重新恢复了平静：“嚷嚷出去有啥用？茶已经倒了，死无对证。闹开了，他们只会说我们诬陷。这笔账，先记下。考场上，才是真正见分晓的地方。”
几天后，乡试的日子到了。
白煜田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显得愈发精神。族弟白煜光也特地请了假，赶着马车，送他去县城。
马车刚到考场门口，就看到一派热闹的景象。各村镇送考的马车、人群，把考场外的大街堵得水泄不通。白煜田刚下车，就看到一幕让他眼神一凝的景象。
鹿承祖正满面春风地站在不远处，他身边，站着一个獐头鼠目、穿着管家服饰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正点头哈腰地跟一个穿着衙役服饰的小头目说着什么。片刻之后，那小头目便领着鹿承祖和那管家，绕过排着长队等待入场的考生，径直从考场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侧门走了进去。
那个侧门，是专供考官和衙役们出入的通道。
白煜光看得真切，气得就要上前质问：“哥！你看他们！他们……他们走后门！”
白煜田一把拉住了他，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像一口深井，不起一丝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侧门在鹿承祖身后缓缓关上。
“先考试。”他只说了这三个字，然后便整理了一下衣衫，拿起考篮，汇入了那条等待入场的长长的队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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