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官走后的日子,白鹿滩迎来了一段诡异的平静。鹿承祖真的闭门思过,再没出来惹是生非。鹿家的那口深井,也依旧是墙高犬凶,价钱不变,但乡邻们靠着白鹿渠里的水,倒也还能勉强支撑。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春分过后,老天爷像是忘了白鹿滩这个地方,一连二十多天,愣是没落下一滴雨。太阳一天比一天毒,把地皮晒得又干又硬,前几日刚返青的麦苗,又开始打蔫。
白鹿渠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下降。从渭河引来的水,流到半路,就被干渴的土地和蒸腾的烈日给“吃”掉了一大半。等到了南坡地,那条新挖的支渠里,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barely能没过脚踝。
靠这点水,根本救不了这几十亩地的命。
乡邻们的脸上,又重新布满了焦虑。水,又一次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一把刀。
这天夜里,万籁俱寂。几条黑影,像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从鹿家大院的后墙溜了出来。为首的,正是“闭门思过”期满的鹿承祖。他身后,跟着五个手持铁锹的雇工。
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摸到了白鹿渠的主干渠边上。鹿承祖选了一段离白家地界最近、也最偏僻的河道,对身后的雇工们,压低了声音,下达了命令。
“就是这儿!都给我使劲!用石头、用烂泥,把这渠给我堵死了!堵得严严实实,不能让一滴水,再流到下游去!”
五个雇工不再犹豫,挥舞着铁锹,叮叮当当地干了起来。他们把从附近搬来的大石头,一块块地扔进渠里,又用烂泥和杂草,把石缝堵得严严实实。
不到一个时辰,一道半人高的临时堤坝,就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了原本畅通的渠道里。上游流来的水,被这道堤坝死死地拦住,只能在原地打着转,再也无法往下游流淌一寸。
做完这一切,鹿承祖又带着人,小心翼翼地抹去了岸边的脚印,才心满意足地溜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负责巡渠的白家后生,就发现了不对劲。
“承业哥!不好了!渠……渠里的水,断了!”
白承业正在地里查看墒情,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主干渠跑去。跑到一看,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只见那道丑陋的土石坝,像一个恶毒的肿瘤,堵在渠道中央。坝的这边,是死水一潭;坝的那边,是干涸见底的河床。
“鹿承祖!我操你八辈祖宗!”他气得仰天大骂。
他顺着渠边,仔细查看。虽然岸边的脚印被抹掉了,但那新翻的泥土里,还残留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印子。他蹲下身,用手比了比,其中一个印子,比寻常人的脚要大上不少,正是鹿家那个领头雇工的尺寸。
人证物证,俱在!
白承业带着人,怒气冲冲地回了家,把事情跟白承安一说。白承安的脸上,也罩上了一层寒霜。
“哥,你先别急。我这就带人去,把那坝给挖了!”
“我跟你一起去!”
兄弟俩点上十几个互助会的后生,扛着锄头铁锹,就往那堵了的水渠赶去。
他们刚到,还没来得及挖下第一锄头,鹿三位就领着鹿承祖和几个家丁,慢悠悠地,从另一头晃了过来。
“哟,这不是承业侄儿和承安侄儿吗?”鹿三位揣着手,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大清早的,带着这么多人,来我家的渠边,这是想干什么呀?”
“你家的渠?”白承业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道土坝,质问道,“鹿老三,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坝,是不是你们昨天夜里堵的?”
“堵坝?堵什么坝?”鹿三位一脸的茫然,他走到渠边,像是才发现那道土坝一样,夸张地“哎哟”了一声,“这……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渠,怎么就堵上了?哎呀呀,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这水流不下去,下游的地,可怎么办哟!”
他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看得白家这边的人,都恨得牙根痒痒。
白承业还要再理论,白承安却拦住了他。他知道,跟这种人耍嘴皮子,是没用的。
他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了那块早已被他用油布包好、刻着乡约的木板。他将木板展开,高高举起,对着鹿三位,也对着在场的所有人,朗声说道:“鹿老爷子,咱们也别在这儿打马虎眼了。这坝是谁堵的,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我今天,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是来跟你,讲‘规矩’的!”
他伸出手指,点在了乡约木板的第二条上,一字一顿地念道:“乡约第二条:水源共享,渠井共用,不准任何人堵渠、占井、高价卖水!违者,罚银十两,为全村修缮水利!”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鹿三位。“鹿老爷子,这条乡约,当初,是你亲口答应,亲手签了字的。今天,你儿子带人堵了这公家的水渠,断了全村人的活路。这,算不算违反了乡约?”
鹿三位的老脸,抽搐了一下。他没想到,白承安竟直接把乡约给搬了出来。
“我……我没有!谁看见了?”鹿承祖还在嘴硬。
“没人看见?”白承安冷笑一声,他指着地上那几个模糊的脚印,“那这是什么?你敢不敢,把你家那几个雇工的脚,都拿来比一比?”
他又环视着周围那些闻讯赶来的乡邻,声音陡然拔高:“乡亲们都看着呢!白纸黑字的乡约也在这里立着!今天,你要是认这条规矩,就立刻,让你的人,把这道坝给我挖了!如若不然……”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那咱们就按乡约第十条办!聚众滋事,破坏水利,咱们就把你鹿家父子,一并捆了,送到县衙里去!看看是县太爷的王法大,还是你鹿家的家法大!”
“送官!送官!”
“对!不能再便宜他们了!”
周围的乡邻们,群情激奋,一个个高举着手里的农具,把鹿家父子围在了中间。
鹿三位看着眼前这阵势,知道今天这事,又栽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白承安竟如此刚硬,更没算到,自己当初亲手签下的那份乡约,竟成了套在自己脖子上的枷锁。
他看着那块在阳光下闪着油光的乡约木板,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愤怒的眼神,他知道,今天他要是再敢说个“不”字,怕是真的要被这群愤怒的泥腿子给活活撕了。
“挖……挖了它……”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挥了挥手。
鹿承祖还想再争,被他爹狠狠地瞪了一眼,也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白承安没有让他们的人动手。他对着白承业和身后的乡邻说:“乡亲们,咱们自己动手!把咱们自己的活路,给挖出来!”
“好嘞!”
几十号人,应声如雷。他们不再理会呆立在一旁的鹿家父子,一个个跳进渠里,挥舞着锄头铁锹,奋力地挖掘起来。
那道象征着鹿家最后挣扎的土石坝,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很快就被夷为平地。一股被压抑了许久的、充满着希望的水流,再次欢快地,朝着下游的田地,奔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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