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承业和鹿显宗，真的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两人每日一同上学，一同温书。白承业性子沉稳，字写得周正，便手把手地教鹿显宗练习书法；鹿显宗心细如发，算术尤其精通，便帮着白承业核对族里的各项开支账目。一文一武，一静一动，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乡邻们看着，都打心眼里高兴。都说，白鹿两家斗了几十年，怕是要在这两个娃身上，真正地握手言和，善了了。
然而，这股子和睦的风，却吹不进鹿承祖那颗早已被嫉妒和怨恨填满的心。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天比一天更亲近白家，甚至有时候，在饭桌上，还会不自觉地，说出几句从白承-业那里学来的“仁义”、“规矩”之类的话。每当这时，鹿承祖心里的火，就“蹭”地一下，烧得比炉膛里的炭火还旺。
他觉得，自己的儿子，正在被白家一点一点地“偷走”。偷走的，不光是一个人，更是鹿家未来的希望，是鹿家在这白鹿滩上，东山再起的根。
他不能再等了。
这天夜里，他把鹿显宗叫到了自己的房里。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非打即骂，而是难得地，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桌上，甚至还摆着一盘鹿显宗最爱吃的桂花糕。
“显宗啊，”鹿承祖亲自给儿子倒了一杯热茶，“最近，在学堂里，书读得怎么样啊？”
鹿显宗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点头：“挺……挺好的，爹。周先生夸我，说我算术学得快。”
“好，好啊。”鹿承祖笑了笑，拿起一块桂花糕，递给儿子。“爹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爹也知道，那白承-业，待你不错。”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但是，显宗，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鹿显宗咬着桂花糕，不解地看着父亲。
鹿承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你想想，咱们鹿家，跟他们白家，斗了多少年？他们烧过咱们的药材铺（虽未遂），咱们也……也跟他们有过节。这仇，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白承-业，会平白无故地对你好？他那是看你聪明，看你心眼实，想利用你！”
“利用我？”鹿显宗停下了咀嚼。
“对！利用你！”鹿承祖加重了语气，“他现在对你好，给你吃的，教你写字，就是想让你，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等到将来，你长大了，他对你的恩情，比山还重。到时候，他让你做什么，你敢不做吗？他让你把咱们鹿家的田产，都划到白家的名下，你敢不划吗？他让你把咱们鹿家最后的这点家底，都变成他白家的，你又能怎么办？”
“不会的！”鹿显宗的脸，白了，“承业哥……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不是，你说了不算，爹说了才算！”鹿承祖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我告诉你，鹿显宗，人心隔肚皮！他白家的人，骨子里，就没安过好心！你爷爷，就是活活被他们给气病的！这个仇，你不能忘！”
他看着儿子那张因恐惧和迷茫而煞白的脸，下了最后的通牒。
“从明天起，我不准你再跟那白承-业，说一句话，走一步路！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还认鹿家这个姓，就给我离他远点！要是再让我看到，你们俩在一块儿，我就……我就再也不让你去学堂读书了！你听清楚没有！”
“不让读书”这四个字，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戳进了鹿显宗的心里。他看着父亲那张不容置疑的脸，又想起了柴房里的黑暗和冰冷。
他害怕了。
他没有再反驳，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滴在了那块还没吃完的桂花糕上，晕开了一片湿痕。
第二天，白承-业像往常一样，在村口等着鹿显宗一起上学。可他左等右等，直到学堂快要上课了，才看到鹿显宗，一个人，低着头，从村子的另一头，匆匆地走了过来。
“显宗！这里！”白承-业冲他招了招手。
鹿显宗听到了，身子明显一僵。他没有抬头，反而，加快了脚步，像是没看见他一样，从他身边，快步走了过去。
白承-业愣在了原地。
一整天，鹿显宗都像变了个人。他不再跟白承-业说话，课间，也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埋头写字。白承-业走过去，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却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就站起身，跑开了。
放学后，他更是一溜烟地，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
白承-业的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让这个他真心当成弟弟看待的朋友，突然变得如此疏远。
他找到了周秀才，把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
周秀才正在批改孩子们的课业，听完之后，他放下了手里的毛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承业啊，这事，错不在你。”他看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缓缓地说，“显宗那孩子，心里是向着你的。只是，他姓鹿。有些东西，是刻在血脉里的，不是他一个孩子，想扔，就能扔得掉的。”
白承-业还想再说什么，想去找鹿显宗，问个清楚。
一直没出声的白煜田，却从里屋走了出来。他一直在听着他们的对话。
“承业，别去了。”他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让他自己，想清楚吧。有些路，终究，得他自己走。是走宽敞的大道，还是走回那条泥泞的小路，都得由他自己，来选。”
白承-业看着父亲那双深邃的眼睛，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默默地走出了学堂，一个人，来到了那条熟悉的白鹿渠边。他看着那块“白鹿显灵处”的石碑，想起了不久前，那个还坐在这里，仰着头，对他说“要做一辈子好朋友”的少年。
渠水，依旧在静静地流淌，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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