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大如年。
这一年的冬至，白鹿滩的气氛，跟往年截然不同。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飘出了久违的肉香。白鹿渠修成了，秋粮大丰收，乡邻们的手里，都有了余钱。
白煜田决定，要在新建成的族堂里，办一场“团圆宴”。不分宗族，不分姓氏，只要是白鹿滩的乡亲，都可以来。桌椅板凳，就从各家各户凑；酒肉菜肴，由白家和互助会共同出资。
天还没黑，族堂里外，就已经灯火通明。几十张临时拼凑起来的桌子，从堂内一直摆到了院外。男人们围着火盆，大声地划着拳；女人们则在临时搭起的灶台边，忙着端菜上汤；孩子们举着糖葫芦，在人群里追逐嬉戏，笑闹声几乎要把族堂的屋顶给掀翻。
白煜田端着一碗酒，从首席开始，一桌一桌地敬过去。他走到王老汉面前，重重地碰了一下碗。
“王大哥，这第一碗酒，我敬你。没有你当初那半袋‘旱地龙’，就没有咱们白鹿滩今年的好收成。”
王老汉激动得老脸通红，端起碗一饮而尽：“白先生，这话可不敢当！要不是你领着咱们修渠办学，俺们还在看天吃饭，当睁眼瞎呢！”
他又敬李二婶，敬那些曾经一起修渠、一起救火的乡邻。每一张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们看着白煜田的眼神里，充满了尊敬和信赖。
就在院子里热闹非凡的时候，一个身影，悄悄地出现在了族堂的大门口。是鹿家的管家鹿三泰。他没有进来，只是在门口站定，手里捧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牌匾。
白承业发现了他，走了过去。
“鹿管家，有事？”
鹿三泰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他将手里的牌匾递了过去，低声说：“我家老爷……病着，来不了。他让小的……送块匾来，给白先生道贺。也……也算是给乡亲们，助助兴。”
他心里清楚，今天这场宴席，几乎请了白鹿滩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唯独没请鹿家。鹿三位怕的不是白家，怕的是被整个白鹿滩的乡邻彻底孤立。这块匾，是送给白煜田看的，更是送给全村人看的。
白承业接过牌匾，入手沉甸甸的。他解开红布，只见那牌匾上，是四个烫金的大字：“仁义之家”。
院子里的喧闹声，小了一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块牌匾上。
白煜田走了过来，他看着那四个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没有推辞，也没有客套，只是平静地对白承业说：“收下吧。找个地方，挂起来。”
然后，他又对着门口的鹿三泰，朗声说了一句：“替我谢谢你家老爷。告诉他，安心养病。”
鹿三泰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退走了。
白承业看着父亲，有些不解：“爹，他们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好心？这匾，咱们也收？”
白煜田端起桌上的一碗酒，一饮而尽。他看着满院的笑脸和灯火，轻声说：“收下，是为了让这白鹿滩，少一点戾气，多一点安宁。承业，你要记住，咱们白鹿滩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但越是好日子，就越要守好‘仁义’这两个字。咱们可以防着鹿家，但不能主动跟他们寻衅闹事。一根弦，绷得太紧，容易断。”
白承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宴席进行到一半，新来的先生周秀才，站了起来。他端着酒碗，对着白煜田，也对着所有的乡邻，深深一揖。
“各位乡亲，周某蒙白先生收留，在此安身立命，感激不尽。今日，借着酒兴，周某也有一言，想与各位商议。”
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周秀才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如今，蒙学的孩子们，已经粗通文墨。但光会读书写字，还不够。我观白先生那本《农桑杂记》中，不仅有农事，更有算术之法。我想，等开春之后，在蒙学里，加开一门‘算术课’。教孩子们学学加减乘除，学学丈量土地，学学计算收成。以后，无论是自家种地，还是出门做买卖，都能心里有本明白账，不至于被人蒙骗。不知各位乡亲，以为如何？”
“好！这可太好了！”
“俺们就缺这个！每次去县城卖粮，都怕被粮商的秤给坑了！”
乡邻们一听，立刻高声叫好。
白煜田更是抚掌大笑：“周先生此议，正合我意！不光要教算术，我还要把那《农桑杂记》里所有能让庄稼增产的法子，都刻成石碑，立在族堂里！让咱们白鹿滩的子子孙孙，都能学到这靠天吃饭的真本事，让咱们这片地，年年都有好收成！”
欢呼声，再次响彻了整个院落。
鹿显宗没有去参加宴席。他远远地站在自家院墙的阴影里，听着从白家族堂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闻着空气中飘来的诱人肉香。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失落。
他想起白承业哥白天送来的那两块肉，还热乎乎地揣在怀里。又想起父亲和爷爷，把自己关在屋里，听着外面的热闹，一句话也不说，屋里的气氛，比外面的冬夜还要冷。
他走到院墙边，透过墙缝，努力地往白家的方向望去。他看到，那灯火通明的族堂里，人影攒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他从未在自家见过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含任何算计的快乐。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要是咱们两家，也能像白先生和王大叔他们一样，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吃肉，那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就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了他那片迷茫的心湖里，荡开了一圈又一圈，久久不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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