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九年,癸卯。
白鹿村的安稳日子,像是秋后田埂上最后一点绿意,被一场从县城里刮来的、名为“乱世”的邪风,吹得,干干净净。
风,最先是从县城的米价上,露出苗头的。原本四百文一石的麦子,没有任何征兆地,三天之内,就跳涨到了六百文。紧接着,便是药材。一向最普通的甘草、板蓝根,价格都翻了两番,一些名贵的药材,更是直接没了踪影。
城里的几家大户,都悄无声-息地,加高了院墙,养起了护院的家丁。而城外的官道上,则开始出现三五成群的、从北边逃难过来的流民。他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像一群群失了魂的游魂,为这压抑的世道,平添了几分鬼气。
一股子山雨欲来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息,从县城,慢慢地,弥-漫到了白鹿滩。
鹿家的药材铺里,鹿兆山拨着算盘,听着从县城回来的伙计,眉飞色舞地汇报着市面上的行情,那双与他父亲鹿承祖如出一辙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贪婪的、兴奋的光。
他今年,刚满二十岁。多年的“隐忍”和“学习”,让他比同龄人,显得更加老成,也更加……危险。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跟人吵架的半大孩子了。
他找到了正在后院里,整理着族谱的鹿显宗。
“爹,”他如今,已经不再称呼鹿显-宗为“哥”,而是改口叫“爹”,这既是名分上的确认,也是一种权力上的宣示,“这世道,要乱了。咱们的机会,来了。”
鹿显宗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却越来越让他看不透的儿子,点了点头:“是啊,要乱了。是灾,不是机会。”
“爹,您就错了!”鹿兆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力量,“乱世,对别人来说,是灾。但对咱们鹿家来说,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打听过了,县城里的粮价,已经翻了一倍!药价,更是涨了三倍!而且,有价无市!只要咱们,现在,倾尽家财,把所有的粮食和药材,都囤起来。等到明年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手里的这些东西,就不是粮食,不是药!是金子!是能让咱们鹿家,重新,在这白鹿滩上,站起来的命根子!”
他又凑近了些,眼中,闪烁着他父亲当年才有的那种疯狂。“到时候,不光是钱!整个白鹿滩的乡亲,他们的肚子,他们的命,都得攥在咱们手里!他白景琦那个族长,在咱们的粮仓面前,就是个屁!这白鹿村,到底谁说了算,还不就是咱们一句话的事?!”
鹿显宗静静地听着,那张清瘦的、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了一丝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悲哀。
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最终,却落得个家破人亡下场的鹿承祖。历史,竟要以一种如此相似的方式,重演一遍。
“兆山,”他沙哑地开了口,“收手吧。你忘了,你爷爷,是怎么死的吗?忘了咱们鹿家,是怎么才换来今天这份安稳的吗?”
“我没忘!”鹿兆山的情绪,激动了起来,“我就是忘不了,才要这么做!我就是要用我自己的法子,把我爷爷,我爹,丢掉的所有东西,都一样一样地,拿回来!我不要再看白家人的脸色!我不要再听村里人戳咱们的脊梁骨!”
“可是……可是乡约里写着,灾年禁囤啊!这是你亲手签过字的!”
“乡约?”鹿兆山冷笑一声,“爹,您真是读书,读傻了。那乡约,是太平年景的规矩。现在,是乱世!乱世里,谁的粮多,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规矩!您要是怕了,就把家里的钱匣子,交给我!这事,我一个人来担!”
他又看着鹿显宗,脸上,露出一丝哀求的神色。“爹,我知道,您心善。但,善,是救不了咱们鹿家的!您就信我这一次!把家里的钱,都交给我!我保证,不出一年,我让白景琦,亲自,来给咱们鹿家,磕头!”
鹿显宗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兆山,我只问你一句。”他说,“你这么做,把村里的乡亲们,当什么了?”
“他们?”鹿兆山愣了一下,随即,不假思索地说道,“他们是……是咱们挣钱的……本钱。”
“本钱……”鹿显宗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没有再劝,也没有再争。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回了自己的书房。
他知道,他教不会这个,已经被仇恨和野心,彻底蒙蔽了双眼的孩子了。
鹿兆山看着父亲那失望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就被一种更强烈的欲望,所取代。
他没有再理会父亲,而是直接,找到了掌管着家中钱匣子的母亲。他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将自己的“宏图大志”,和他对白家的“新仇旧恨”,跟母亲,描绘了一番。
最终,他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鹿家这十几年来,积攒下来的,所有的家底。
一场疯狂的、赌上整个家族命运的囤积行动,在暗中,迅速展开了。
……
白家的祠堂里,气氛,同样凝重。
白承业的身体,已经很差了,整日里,都只能躺在榻上。村里的大事,都已交由了白景琦来处置。
“爹,二叔,”白景琦的脸上,满是忧色,“鹿家那边,有动静了。我派人盯着,他们最近,正从外地,一车一车地,往回拉粮食和药材。怕是……又动了歪心思了。”
躺在床上的白承业,咳嗽了几声,缓缓地睁开了眼。
“景琦,我问你。你觉得,这乱世里,最要紧的,是什么?”
“是……是粮食?”
“不对。”白承业摇了摇头,他指着祠堂门口,那块乡约石碑的方向,“是规矩。”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更是,人心。”
“鹿家的人,眼里,只有‘利’。他们以为,囤了粮,就能拿住人的命。他们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心,也是水。”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顿地说:“你去,把咱们公仓的粮食,都给我看紧了!把咱们的乡约,再重新,给乡亲们,念一遍!特别是那条‘灾年禁囤’的规矩!要让他们知道,天,塌不下来!只要有我白家在,有这份乡约在,就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饿死,病死!”
白承安也在一旁,补充道:“没错!景琦,鹿家囤粮,咱们,也得防备。硬碰硬,不是上策。我这就带人,再去一趟山里,多采些能过冬的、不值钱却能救急的草药,晒干了,存起来!粮食,咱们或许,没他们多。但人心,咱们,绝不能输!他要卖金子,咱们,就送窝头!我倒要看看,这人心,到底向着谁!”
“好!”白景琦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燃起了斗志。
一场“守护”与“投机”的较量,就在这风雨欲来的白鹿滩上,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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