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承祖的死，像他这个人一样，充满了荒唐和不堪。
他是在一个大雪封门的夜里，喝光了家里最后一坛酒，然后，便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门。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
他走到了村外，那片早已停工的、被白雪覆盖的药材铺地基上。他看着那口，被他视为“命根子”、却最终也没能派上用场的深井，突然，就笑了。
他笑得很大声，很疯狂，眼泪，顺着他那张因为长期酗酒而浮肿的脸，滚了下来。
“水……我的水……”他伸出手，像是要去抓住那些飘落的雪花，“都是我的……哈哈……都是我的……”
他笑着，哭着，围着那口井，跳起了舞。像一个在雪地里，发了疯的小丑。
最后，脚下一滑。
“噗通”一声，他整个人，就直挺挺地，栽了进去。
第二天，被人从井底捞上来的时候，尸体，已经冻得像块石头一样硬了。脸上，还凝固着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白鹿滩，对于这个曾经搅动了无数风云的人物的离去，反应，出奇地平淡。乡邻们，只是在饭后，叹息几句“作孽啊”、“报应啊”，便再没了下文。仿佛，只是死了一条无关紧-要的野狗。
白景琦按着乡约的规矩，亲自带人，去鹿家，帮着料理了后事。
灵堂上，鹿显宗一身重孝，跪在那里，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看着那个冰冷的牌位，心里，五味杂陈。这个人，是他名义上的叔叔，却也是毁了他一生安宁的罪魁祸首。如今，他死了，鹿显宗不知道，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为这个家族，流下最后一滴眼泪。
丧事过后，鹿家的烂摊子，彻底地，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鹿家的几位耆老和族亲，将鹿显宗，团团围在了祠堂里。
“显宗！”一个平日里就尖酸刻薄的族叔，第一个就跳了出来，“现在，承祖也去了。这家，不能一日无主！我提议，干脆，把家分了！各过各的！省得，再被你这个‘扫把星’，给连累了！”
“就是！分家！分家！”
“再不分家，咱们这点家底，早晚都得被他，给‘仁义’光了！”
鹿显宗看着眼前这些，一张张因贪婪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他那颗本已麻木的心，又一次，感到了刺痛。
他没有跟他们争吵。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了祠堂的中央。
“各位叔伯，”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地清晰，“家，不能分。分了，咱们鹿家，就真的，散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叫嚣得最凶的族叔。“四叔，你说我是‘扫把星’。没错。我鹿显宗，就是克星。但，我克的，不是咱们鹿家，而是那些，不走正道、坏了规矩的邪魔外道！”
他一改往日的温和，眼中，竟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一家之主的威严！
“从今天起，我，就是这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人！谁，要是不服，可以！现在，就从这祠堂里，走出去！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鹿家的人！鹿家的任何产业，你，一文钱，也别想再拿到！”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竟将那几个原本还在叫嚣的族亲，给镇住了。
为首的三爷，看着这个仿佛在一夜之间，就长出了筋骨的少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将一本已经残破不堪的鹿氏族谱，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库房钥匙，郑重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显宗……这家，以后，就真的，全靠你了……”
鹿显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鹿家的祠堂里，办了一场简单，却无比郑重的“掌权仪式”。
他请了白景琦，也请了村里所有的耆老。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的决定。
他将那本，被他爷爷鹿三位、他叔叔鹿承祖，两代人，都视若珍宝、藏匿了几十年的《土地账本》，拿了出来。
然后，他走到祠堂中央的火盆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本记录着鹿家百年“原罪”的账本，一页，一页地，撕碎，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各位叔伯，景琦族长，”他的声音，在噼啪作响的火焰声中，显得格外地清晰和坚定，“我鹿家，能有今日之败，皆因，这本账本里，记着的那些，不义之财，不义之事。”
“今日，我鹿显宗，当着列祖列-宗，也当着全村乡邻的面，将它，付之一炬！”
“从今往后，”他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吞噬着泛黄的纸页，一字一顿地说，“我鹿家，与过去，一刀两断！以前的恩怨，烧了这本账，就让它，都过去了！我鹿显宗在此立誓，只要我当家一日，就绝不再行半分，不义之事！若违此誓，就让我，如这账本一般，化为灰烬，不得好死！”
这番话，这份决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白景琦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彻底蜕变成了一个真正“当家人”的鹿显宗，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他走上前，对着他，拱了拱手。
“显宗叔，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说，“以后，鹿家，想跟白家，好好相处，不再闹矛盾。白鹿村的乡约，永远，都护着你们。”
鹿显宗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信你。”
两只年轻的手，再一次，握在了一起。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实，也更真诚。
仪式结束后，两个家族的新一代继承人，白景琦，和鹿兆山，也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站到了一起。
“兆山，”白景琦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两岁，眼神里却已经有了几分复杂神色的少年，“以后，咱们两家，好好相处。我们，也能当朋友了。”
鹿兆山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好。”
然而，当晚，鹿兆山的母亲，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妇人，又一次，在他耳边，吹起了阴冷的风。
“山儿，”她一边给儿子整理着床铺，一边幽幽地说道，“你爹，死了。你显宗叔，把家里的根，也给烧了。以后，这鹿家，怕是真的，要断了香火了。”
“你可别信他们白家那套‘仁义’的鬼话。”她凑到儿子耳边，声音，像毒蛇一样，“你显宗叔，那是没本事，只能靠着摇尾乞怜过日子。你，跟他不一样。你身上，流着你爷爷的血。那才是，能成大事的血！”
“你别跟白家的孩子，走得太近了。心里，要记着。咱们鹿家，跟他们的仇，没那么容易，放下。你爹的死，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鹿兆山躺在床上，听着母亲的话，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他那颗本已有些动摇的心，又一次，被仇恨的种子，给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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