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平静,像一层薄薄的冰,被开春后,那日益毒辣的日头,给彻底晒化了。
大旱,如期而至。
鹿显宗的身体,也随着这干涸的天时,一天天地,垮了下去。他每日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乡邻们,因为缺水而日益高涨的叹息声,和自家院里,儿子鹿兆山那充满了干劲的、指挥家丁搬运东西的吆喝声,心里,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天,他难得精神好些,便让妻子,将药材铺这个月的账本,拿了过来。他想看看,铺子里的生意,到底如何。这也是他,身为一家之主,最后一点,还能掌控的东西了。
他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翻着。账目,记得很清楚,每一笔的出入,都分毫不差。儿子兆山,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
然而,当他翻到“支项”的最后一页时,他的手,停住了。
只见那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一笔二十两银子的“预支货款”。收款人,是县城广源粮行的王掌柜;经手人,是鹿兆山。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用于采买南货药材。
广源粮行?采买药材?
鹿显宗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广源粮行,是卖粮食的!什么时候,也开始做药材生意了?而且,一出手,就是二十两的预支货-款!这几乎是药材铺,一个季度的纯利了!
他不动声色,又往前,翻了几页。他发现,从上个月开始,账目上,就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好几笔,数额不菲的、类似的“预支货-款”,收款方,无一例外,都是县城里那几家,他从未听说过的“粮行”或“车马行”。
一个可怕的、他最不愿意去想的念头,像一条毒蛇,钻进了他的心里。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去……去把兆山,给我叫来!”
鹿兆山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几分不耐烦。
“爹,您又怎么了?郎中说了,您得多歇着,不能再操心了。”
鹿显宗没有理会他的“孝心”。他只是,用那只干枯得像树枝一样的手,指着账本上那笔刺眼的账目,声音,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从头到尾,说清楚!”
鹿兆山看了一眼那账目,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被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所取代。
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
“爹,”他竟平静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既然,您都看到了。那儿子,也就不瞒您了。”
他将自己,如何预感大旱,如何联络粮商,如何倾尽家财,囤积了一百石粮食的计划,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他说得,很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对自己“深谋远虑”的得意。
“爹,您放心。等到了秋收,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手里的这批粮,至少,能翻十倍的价!到时候,别说是一个白鹿村,就是整个县城,都得看咱们鹿家的脸色!我爷爷,我爹,没办成的事,在我手里,办成了!”
他以为,自己这番“宏图大志”,会得到父亲的夸奖。
他等来的,却是“啪”的一声脆响!
鹿显宗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撑着病体,下了床,狠狠地,一个耳光,就扇在了他的脸上。
“孽障!你……你这个孽障!”鹿显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嘴唇,都变成了紫色,“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别斗!别再斗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啊!你这是……要把咱们鹿家,最后这点活路,都给断了啊!”
“咳……咳咳……”
一口气没上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竟“噗”地一下,喷出了一口鲜血,溅在了鹿兆山那张惊愕的脸上。
“爹!”鹿兆山也慌了,连忙上前,要扶住他。
“别碰我!”鹿显宗一把推开他,他扶着桌子,喘着粗气,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失望和悲哀。“我……我鹿显宗,一辈子,俯仰无愧。怎么就……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利欲熏心、不仁不义的……畜生……”
父子俩的争吵声,很快,就惊动了整个鹿家。
当晚,鹿显宗,便彻底地,倒了下去。郎中来看过,只是摇了摇头,留下几副吊命的汤药,便让家里人,准备后事了。
消息,也传到了白家。
白景琦听闻此事,心里,也是一阵难过。他想起了,那个在白鹿台上,拉着他的手,嘱托他“多担待”的老人。
他立刻,让妻子胡氏,备了些上好的人参,亲自,前去探望。
然而,他刚走到鹿家的大门口,就被鹿兆-山,给拦了下来。
“白族长,留步吧。”鹿兆山的脸上,再没了往日的恭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充满敌意的疏离。他身后,还站着两个新雇的、膀大腰圆的家丁。
“我爹他,病重。郎中说了,需要静养,不易,见外人。”
“外人?”白景琦的眉-头,皱了起来,“显宗叔的病,因何而起,你我,心里都清楚。我今天,是来看望长辈的。”
“不必了。”鹿兆山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爹的病,是我们鹿家的家事。就不劳烦您白家,再来假惺惺了。”
说完,他便对着身后的家丁,使了个眼色。“砰”的一声,将那扇大门,重重地,关上了。
白景琦捧着手里的礼盒,一个人,呆立在门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
夜里,鹿显宗从昏迷中,悠悠转醒。
他知道,自己,怕是不行了。
他挣扎着,示意守在床边的妻子,给他,拿来了纸笔。
他想写遗嘱。
他要告诉儿子,别囤粮,别跟白家斗,要把那些不义之-财,都还给乡亲们。
可他的手,却抖得,连笔,都握不住了。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只在纸上,划下了几个,歪歪扭扭的、不成字形的墨迹。
“别……”
“斗……”
然后,他的手,一松,笔,便从指间,滑落了。
鹿兆山站在门口,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等母亲哭着,出去准备后事的时候。他才,悄悄地,走了进来。
他走到床前,拿起那张,还带着父亲余温的、未写完的遗-嘱。
他看着上面那两个,充满了血泪和悔恨的字,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只是,将那张纸,缓缓地,折叠起来,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然后,他走到父亲的床前,看着那张已经彻底失去生气的、苍白的脸,低声地,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喃喃自语。
“爹,您错了。”
“您一辈子,都在‘还债’。到头来,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白家的‘仁义’,和咱们鹿家的‘屈辱’。”
“这世上,只有赢家,才有资格,说‘仁义’。”
“您放心。您没走完的路,儿子,会替您,走下去。您没赢下的那盘棋,儿子,也一定会,替您,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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