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在白鹿村,流淌得,既慢,又快。
慢的是日子,春耕秋收,日起日落,乡约石碑上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愈发古朴,祠堂前的石狮子,被孩子们爬得,愈发油光锃亮。快的是人,当年还穿着开裆裤、在打谷场上玩泥巴的娃,一转眼,就长成了能扛起半个家业、也扛起了半个恩怨的后生。
民国十年,辛酉。
白嘉轩,六岁;鹿子霖,五岁。
两个从出生起,就注定了要被捆绑在一起,纠缠一生的孩子,到了入学的年纪。
白鹿学堂,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周秀才,在几年前,一个下着细雨的秋日午后,安详地,寿终正寝。白景琦不顾族中耆老的反对,力排众议,以“亚父”之礼,将这位为白鹿村教化了整整一代人的老先生,厚葬在了白鹿台的旁边,与白家的列祖列宗,同享香火。
如今的先生,是周秀才一手带出来的、最得意的弟子,一个姓徐的、同样学识渊博、却也同样看透了世情的本地老秀才。
开学那天,天,下着蒙蒙的细雨,像一张细密的、灰色的网,笼罩着整个白鹿滩。
白景琦亲自,牵着儿子白嘉轩的手,走在那条,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路上。他如今,已是六十二岁的年纪,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像一道道干涸的河床。但那腰杆,却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扎在地里的老枪。
“嘉轩,”他停下脚步,蹲下身,用那双布满了老茧的大手,替儿子,整了整那还有些不太合身的、崭新的蓝布学生装的衣领,“今天,是你进学堂的第一天。是大事。爹,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到了学堂,要敬先生,如敬父母;要爱同窗,如爱兄弟。见了人,要懂礼,要问好。把咱们白家的那份体面,给拿出来。”
他又顿了顿,声音,变得格外温和。“尤其是……鹿家的那个孩子,子霖。你比他大一岁,是哥哥。以后,你们就是同窗了。有好吃的,要记得,分他一半;他要是受了别人的欺负,你得,第一个,站出来,护着他。知道吗?”
他看着儿子那双,像极了自己年轻时的、清澈的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咱们两家的事,是大人的事,是烂在了上一辈、上上一辈骨头里的老黄历了。跟你们这些,干干净净的娃娃,没关系。别……别再跟你爹,和你爷爷一样,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没落下,只落了一身伤,一身债。记住了吗?”
白嘉轩看着父亲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疲惫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爹,我记住了。”
而另一头,鹿家的院子里,也上演着,一幕截然不同的“第一课”。
鹿兆山,也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岁月的风霜,不仅没能磨平他心里的棱角,反而,将那份怨恨,如同陈年的老酒,窖藏得,愈发地醇厚,也愈发地,毒辣。
他看着那个,即将背上新书包的、与自己有七八分相像的儿子,鹿子霖,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期许。
“子霖,你过来。”
他没有跟儿子讲什么大道理,而是直接,将他,拉到了自家那座,比白家小了一半,却也同样庄严肃穆的鹿氏祠堂里。
他指着堂上,那个早已蒙了尘的、属于鹿承祖的牌位。
“你睁开眼,看清楚了。”他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这就是,你爷爷。一个,英雄一世,最终,却被白家人,活活逼死的爷爷。”
“我今天,不教你别的。就教你一句话。”他凑到儿子的耳边,那声音,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他的耳朵里,“白家,是我们鹿家,世代的仇人!你到了学堂,可以跟任何人玩,唯独,不能跟那个叫白嘉-轩的,走得太近!”
“不准吃他家的东西!不准拿他家的玩意儿!更不准,让他,占你半分一毫的便宜!他们白家的人,给你的任何东西,里面,都藏着毒!是能让你,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你爷爷是怎么死的毒!”
“你要是让我知道,你跟他,称兄道弟。我就……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一辈子,都当个瘸子!你,听清楚没有!”
年仅五岁的鹿子霖,被父亲这番充满了怨毒的、近乎于诅咒的教诲,吓得,小脸惨白。他看着父亲那双充满了仇恨的、甚至有些疯狂的眼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爹……我……我听清楚了。”
……
学堂里,充满了新墨和新书的味道。
孩子们,像一群刚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白嘉-轩和鹿子霖,被徐先生,分到了同一张课桌。
课间休息的时候,白嘉-轩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掏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母亲亲手做的麦芽糖。那糖,做得又大又亮,熬得晶莹剔-透,里面,还嵌着几颗饱满的核桃仁。
他想起了父亲的嘱咐。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糖,放在桌角,用小刀,划了一道印,然后,用力一掰,分成了大小几乎完全一样的两半。
他将其中一半,递到了鹿子霖的面前。
“喏,给你吃。”他笑着说,露出了两颗还没长齐的门牙,“我娘做的,可甜了。”
鹿子霖看着那块香甜的麦芽糖,闻着那诱人的香气,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他伸出手,就要去接。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糖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出门前,祠堂里,父亲那双冰冷的、充满警告的眼睛,和他那句“里面藏着毒”的话。
他的手,像被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他抬起头,看着白嘉-轩那张充满了善意和期待的脸,摇了摇头。
“我不吃。”
“为什么呀?我娘说,小孩子,都爱吃糖的。”
“我爹说……我爹说,你家的东西,有毒。不能吃。”鹿子霖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
白嘉-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想不通,为什么,一块甜甜的糖,会有毒。
下午,先生教《论语》。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先生让所有的孩子,都起立,齐声诵读。
他又特意,将白嘉-轩和鹿子霖,叫到了跟前。
“你们俩,是村里两位族长的儿子。当为所有同窗的表率。来,你们俩,一起,为大伙儿,领读一遍。”
白嘉-轩站得笔直,挺着小胸脯,大声地,念了起来。
可他旁边的鹿子霖,却只是,别别扭扭地,站着,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用一种,混合着羡慕、嫉妒和敌意的复杂眼神,看着身旁那个,意气风发的白嘉-轩。
徐先生看着这两个,本该是最亲近的伙伴,此刻,却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一样,疏离的两个孩子,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这世代的恩怨,怎么就,像那磨盘一样,一圈一圈地,都碾到这两个不记事的娃娃身上了……”
祠堂的书房里,白景琦正在整理着旧物。他透-过窗户,将学堂里发生的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儿子那张,因为被拒绝,而充满了委屈和困惑的小脸。他又想起了,多年以前,父亲白承-业,也曾站在这里,看着他和鹿兆山,发出了,同样无奈的叹息。
他缓缓地,攥紧了,手里那枚,早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光滑的铜扳指。
他知道,这恩怨,怕是,真的,解不开了。
它就像这白鹿原上的土地一样,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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