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号”的跃迁引擎发出熟悉的嗡鸣,黎未把着改装过的操作台,指节在“禁止严肃驾驶”贴纸上轻轻一叩——那清脆的“嗒”声混在低频震动里,像某种暗号。
卫砚舟站在她身侧,肩线绷得像星图学院的精密仪器,却在她瞥过来时,耳尖极轻地动了动——那是他最近才学会的,用微表情说“我不紧张”的方式。
空气中有淡淡的臭氧味,是跃迁前电离层摩擦留下的余息。
“坐标锁定,三、二、一——”黎未扯着嗓子喊,尾音被跃迁的蓝光揉碎在驾驶舱里,化作一串嘶哑的气流。
“咸鱼号”冲破云层,舷窗先是蒙上一层电离火光,噼啪作响,接着灰雾如潮水般涌入视野。
起初只是薄纱般的霾,随后整片大地浮现在眼前——仿佛沉入一片凝滞的灰蓝胶质海洋,街道如血管般僵直延伸,建筑轮廓模糊,像是被浸泡在冷却的果冻中,泛着病态的珍珠光泽。
等星舰重新稳定时,舷窗外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整座城市像被泡在灰蓝色的果冻里。
街道上,数万名男女老少正机械地列队行走,军靴与石板的碰撞声整齐得诡异,可他们的眼睛——那些本该盛着星辰的眼睛,此刻全是一潭死水。
脚步声踩在耳膜上,像钝刀刮骨,节奏精准却毫无生气。
有个扎双马尾的小姑娘被石子绊了下,膝盖磕在地上,发出闷响,尘土扬起。
她没哭,也没叫,只是麻木地爬起来,继续跟着队伍往前挪,工装裤上的擦痕还沾着血丝。
“姐姐!空气成分异常!”小闹的电子音炸成高音炮,全息投影在仪表盘上疯狂闪烁,“检测到‘静默粒子’浓度超标!这玩意儿会附着在声带黏膜上,跟给喉咙上了锁似的!他们不是哑巴——是被锁了!而且……”它顿了顿,声音压低,“地表浓度最高,地下随深度递减。矿道可能有天然屏蔽区。”
黎未猛地攥紧操纵杆,指节发白,掌心渗出薄汗,航天手套内壁传来黏腻的触感。
卫砚舟的手掌覆上来,温度透过航天手套渗进来:“需要我清出降落点。”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像在按某种只有他们懂的摩斯密码——是“我在”的节奏,温热而坚定。
“先别急着动枪。”黎未扯下脖子上的工牌链,从里面抽出副黑框眼镜。
镜腿上歪歪扭扭贴着“科研专用·逗比无效”的便利贴,是她上周跟实验室那帮老学究打赌赢来的。
她调试了一下耳机接口,低声嘀咕:“我把情绪共振模块接进了功放电路,待会儿心跳飙高了,音响可别炸。”
小闹弹出一行小字:“警告:非法改装已记录。播放《最炫民族风》可能导致宇宙文明评级下降。”
“闭嘴,你个胆小鬼。”黎未笑骂一句,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推,世界骤然变色。
街道上的沉默者头顶浮起淡淡光晕。
刚才摔了膝盖的小姑娘头顶是团颤巍巍的浅紫,像被揉皱的葡萄汽水;街角卖花的老妇人是暗红,像要烧穿灰幕的火苗;可更多人……是死寂的灰,像被踩灭的烟头。
“他们的情绪还活着。”黎未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只是被捂住了嘴。”
“叮——检测到低频声波扰动!”小闹突然切换成探矿模式,全息屏上跳出一串绿色波纹,“东南方三百米,地下!信号源疑似生物性次声共振。”
话音未落,驾驶舱的合金门被敲响。
黎未一抬头,就见六七个穿着灰褐工装的男人扒着舷窗,手掌抵在玻璃上比画——他们的手指在空气里划出流畅的弧线,是星图帝国通用的“声波手语”。
“地下……有声。”第一个手势让黎未挑眉。
“你的心跳……能挖矿。”第二个手势让她愣住。
卫砚舟已经抄起单兵护盾挡在她身前,瞳孔因为异能启动泛起金纹:“矿工会感知情绪频率?”
“回音矿工。”黎未突然笑了,指节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金属撞击声清脆,“靠采集地底声波维生的老行当,星图历史课讲过。他们的耳膜能共振到次声波——”她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心跳监测仪,数值正随着激动的情绪飙到一百二,“刚好跟我设备里的情绪频率对上了。”
矿工们见她懂了,对视一眼,眼中燃起久违的光。
领头的络腮胡男人猛地扯下肩上的工具包,翻出一块泛着微光的矿石——他咬破手指,将血涂抹其上,然后狠狠拍进巷尾一道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的裂缝。
岩层发出低沉的呻吟,缓缓裂开一条倾斜向下的甬道,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某种古老金属的腥味,脚下的石阶微微震颤,像通往地心的脉搏。
黎未拽着卫砚舟跟上,经过那个摔了膝盖的小姑娘时,鬼使神差地蹲下身。
她摘下一只手套,轻轻碰了碰小姑娘的手背——指尖触到的是冰凉粗糙的皮肤,裂口处渗着干涸的血迹。
女孩的瞳孔终于颤了颤,像有颗星子落进了深潭。
地下矿道比想象中宽敞,岩壁上嵌着无数细碎晶体,在矿灯的照射下泛着珍珠白的光,触手微温,像是活物在呼吸。
黎未刚迈出第三步,那些晶体突然同时震颤,像是被谁按下了播放键,空气中荡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叮——检测到情绪共振矿!”小闹的声音都在抖,“这种矿只在古籍里提过!需要高频真实情感才能激活——姐姐,你的心跳频率……正在通过改装扩音器转码为激励信号,整座矿脉在充电!警告:可能引发地质共振!”
岩壁上的晶体亮得更欢了,像有人把银河敲碎了撒在这里,光斑落在脸上,带着微妙的酥麻感。
黎未伸手摸向最近的一颗,指尖刚碰到,就听见“叮”的一声轻响——是她的心跳声,被晶体放大后在矿道里荡开,像钟摆敲击灵魂。
“姐姐小心!”自律羞耻弹幕机突然投射出鲜红警告,“有生命体接近!”
话音未落,一道瘦小的身影从晶簇后扑出来,死死抱住黎未的腿。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穿的工装比她人还大,露出的脚踝上全是矿道里的擦伤,指尖冰冷,指甲缝里嵌满矿灰。
可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比刚才所有晶体加起来都耀眼。
“她的脑波频率异常!”弹幕机的投影开始闪烁彩虹色,“翻译中……翻译成功!她说——‘你的心跳是彩虹炸锅,我听见了!’”
黎未的呼吸突然一滞。
她蹲下身,能看见女孩睫毛上沾着的晶粉,在她的心跳频率里轻轻跳动,像微缩的星尘风暴。
女孩的手指攥着她的裤脚,指甲缝里全是矿灰,却在微微发抖,像在攒着什么天大的勇气。
驾驶舱的通讯器突然响了,卫砚舟的声音带着点紧绷的温柔:“黎未,矿道氧气浓度在上升——你们的情绪,真的在改变这颗星球。”
黎未没说话。
她从背包里摸出手写板,用拇指蹭掉上面的机械油,在空白处一笔一画地写:“你叫——”
女孩的手指悬在手写板上方,像不敢触碰这突然降临的声音。
她的指甲盖泛着不健康的青白,却在黎未心跳的共振里,慢慢、慢慢,落下第一笔。
全场寂静。
只有那串破碎的“妈”仍在晶体间回荡,一圈圈扩散,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黎未跪坐在地,看着女孩颤抖的手指慢慢松开手写板。
一滴泪落在板面上,晕开了墨迹。
就在这死寂中,第一颗晶体轻轻闪烁了一下。
然后是第二颗。
第三颗。
矿道里的晶体在小默破碎的“妈”声中炸开星雨,最靠近黎未的那簇直接迸出银蓝色的光雾,裹着她发梢翘起的呆毛直往上蹿。
矿工们佝偻的脊背像被抽走了铅块,有个络腮胡大叔突然用指节狠狠砸了下岩壁——那声闷响里竟裹着压抑十年的呜咽,震得脚下碎石簌簌滚落。
“小默她……”黎未喉间发紧,手写板“啪嗒”掉在地上。
她看见女孩青白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泪却像不要钱似的往工装领口淌,那串“妈”字在晶体共鸣里被放大成震耳欲聋的轰鸣,连带着她手腕上的心跳监测仪都疯了似的飙红,数值跳到一百五十还在往上窜。
“姐姐的心跳要成星际烟花了!”小闹的全息投影跟着光雾扭成麻花,“情绪矿吸收量突破历史极值——现在整座矿脉都在给你们加油!”
情感滤镜兽的触须突然全部竖成蒲公英状,粉紫色的能量团在它肚皮上滚来滚去,活像被投喂过量的吸猫玩具。
它“嗷呜”一声扑向小默,软乎乎的肚皮贴上女孩沾着矿灰的脸颊,竟从触须尖渗出星星点点的暖光——那是把小默的情绪转化成了能被晶体吸收的波长。
“这崽子……”黎未抽了抽嘴角,突然想起上周它偷喝自己泡的草莓味能量饮时也是这副献宝样,“合着你早就在憋大招呢?”
地底传来闷雷似的震颤,岩壁上的晶体开始有规律地明灭,像在跟《倔强》的鼓点对拍子。
黎未的登山靴被震得微微发颤,却在这时看见最年长的矿工老爹突然跪了下去——他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岩壁,眼泪砸在晶簇上,溅起一串金色的涟漪。
“他在摸……矿脉的纹路。”卫砚舟不知何时站到了矿道口,战术目镜滑到鼻梁上,金纹流转的瞳孔映着满壁星光,“古籍说回音矿工的祖训是‘听地脉呼吸,守沉默歌谣’,可现在……”他喉结动了动,“他们在笑。”
黎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络腮胡大叔正抹着眼泪比手势,动作又急又乱:“我听见了!我娘哄我睡觉的哼鸣!”扎头巾的大姐双手捧住自己的脸,指缝间漏出细碎的抽噎:“我闺女喊‘阿母’的声音……原来我没忘。”
小默突然拽了拽黎未的衣角。
女孩脸上还挂着泪,却仰起头笑得像朵晒透的向日葵,她指着黎未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那里,原本因长期静默而泛白的耳膜,此刻正随着《倔强》的旋律泛起健康的粉红。
“他们不是被锁了喉咙。”黎未突然明白过来,她抓起小默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皮肤相触的瞬间,能感觉到对方指尖的颤抖,“是被锁了记忆。静默粒子不光封声带,还把最珍贵的声音……”她吸了吸鼻子,“全埋进了潜意识里。”
“叮——危险预警!危险预警!”自律羞耻弹幕机的投影突然变成血红色,把整座矿道映得像座番茄浓汤锅,“检测到高阶静默脉冲!能量等级S - !来源方位……正上方!”
话音未落,矿道的灯光齐刷刷熄灭。
黎未的后颈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这不是普通的断电,是某种异能在强行切断所有电子信号,空气仿佛凝固成胶质,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小闹的全息投影“滋啦”一声变成雪花,情感滤镜兽嗷呜着窜进她卫衣帽子里,软乎乎的尾巴把她的呆毛压成了逗号。
“别怕。”卫砚舟的手掌覆上她后颈,异能形成的金色光茧瞬间包裹住两人,掌心的温度像一道电流,稳稳注入脊椎。
黎本能听见他肩甲下的心跳,跟自己的频率渐渐重合——这是他最近刚学会的“双心跳共振”,说是“防止被精神攻击钻空子”。
岩壁上突然浮起幽蓝的光纹,勾勒出个高瘦的身影。
那人披缀满星芒的黑袍,喉结处嵌着枚银色芯片,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黎未学员,你以‘唤醒’之名,逼人重温被遗忘的痛苦。”芯片闪过红光,“真正的慈悲,是让所有人……永远安静。”
“放屁。”黎未扯下异能屏蔽眼镜摔在地上,镜片裂成蛛网却仍在闪烁。
她抄起背包里的便携音响,拇指重重按在“音量 + ”键上——《倔强》的副歌瞬间炸响,电流声混着她剧烈的心跳,通过改装过的扩音器形成实质音波,把那团幽蓝光纹震得直晃。
“你懂个屁的慈悲!”她嘴唇怒张,喉咙只挤出一丝气流,但她的心跳监测仪正疯狂跳动,数据线传导的不只是数字,更是愤怒的脉冲。
音响接收信号,爆发出撕裂夜空的副歌:“我和我最后的倔强——”
小默突然拽住她的手腕。
女孩的指甲在她皮肤上掐出月牙印,却仰起脸露出豁了颗门牙的笑——那是刚才摔在地上磕的。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破碎的音节:“不……要……静……”
这声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静”,却像颗微型核弹。
最先响应的是络腮胡大叔,他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跳成战鼓:“不——要——静——!”扎头巾的大姐跟着吼,矿工老爹颤抖着举起矿灯:“不——要——静——!”
矿脉里的晶体疯了。
它们不再满足于共鸣,而是开始主动发射声波,把所有人的“不”字放大成排山倒海的声浪。
黎未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流出来——是音波太强震破了毛细血管,但她咧开嘴笑得像个疯子:“小闹!给我接星刃小队通讯!就说……”
“姐姐!地面传来异常震动!”小闹的电子音突然带着哭腔,“缄语主教的飞船在大气层外!他们……他们在往地面投射什么东西!”
卫砚舟的战术目镜重新亮起,他盯着投影里的数据流,金纹瞳孔缩成针尖:“是静默矩阵。黎未,我们得……”
“带小默回地面。”黎未弯腰把小默捞进怀里,女孩的体重轻得像团云,“主教想彻底锁死这颗星的声音,但他不知道……”她摸了摸小默发顶翘起的呆毛——跟自己的简直一模一样,“被唤醒的人,喉咙里长的是反骨。”
矿道外传来闷雷似的轰鸣,像是某种巨型仪器启动的震颤。
黎未抱着小默往出口跑,卫砚舟的护盾在前方劈开黑暗,矿工们举着矿灯跟在后面,晶簇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支举着火把的反抗军。
“姐、姐姐……”小默突然在她颈窝里轻声喊,这次的音节完整得让人心碎,“我、我想……喊更大声。”
黎未的眼泪砸在女孩头顶。
她摸出兜里的备用扩音器,塞进小默手里:“等上了地面,咱们把《最炫民族风》循环一百遍——”她回头冲卫砚舟挑眉,“顺便让某位高岭之花队长,给咱们当人形音箱支架,怎么样?”
卫砚舟耳尖瞬间红透,却还是默默把战术目镜推回眼眶,指尖在通讯器上快速敲击。
黎未能听见星刃小队的回应从他耳麦里漏出来:“收到,队长。已定位静默矩阵发射源,随时可以……”
“先别急着炸。”黎未突然按住他的手腕,眼睛亮得像矿脉里最闪的晶体,“等他们听听,被唤醒的声音,到底有多——”
矿道出口的天光突然被阴影笼罩。
黎未抬头,正看见云层里垂下道幽蓝的光链——那是缄语主教的“最终静默程序”启动的信号。
她抱着小默的手紧了紧,对着卫砚舟笑出虎牙:“——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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