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惨白，像掺了水的稀粥，勉强透过新糊的窗户纸，在李家东厢第三间小屋冰冷泥地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寒气像浸了冰水的布，死死裹着屋子，冻得人骨头缝发僵。灶房那边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赵春花压低嗓门的吆喝，混着苞米茬子粥寡淡的香气，丝丝缕缕钻进鼻孔。
王六子，蜷在冰冷的土炕上。破棉被像块冻硬的铁板，裹在身上没什么暖意。他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皮浮肿，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房梁上挂着的蜘蛛网。脑子里像塞了一团冰冷的浆糊，混混沌沌。昨个儿风雪里柳眉那张梨花带雨、写满“冤屈”和“决绝”的脸，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哭诉和毒誓，像无数个鬼影，在眼前晃来晃去，搅得他一宿没合眼。心口那块地方，像揣了块冰疙瘩，又冷又沉，压得他喘不过气。
八毛钱给她了,让她去告状,去讨公道,应该够买车票了吧？她真能告倒那个畜生吗？会不会有危险？啥时候能回来？回来真能报答我？把粮票衬衫都还上？
他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炕席。粗糙的席面，带着一股子干草和灰尘的混合气味。指尖划过席子边缘，触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凸起。是昨天掀开席子一角拿钱时留下的褶皱。
钱……
粮票……
一个极其微弱的念头，像冰层下挣扎的鱼，猛地在他混沌的脑子里拱了一下！心口那块冰疙瘩，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身体，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滞涩，从冰冷的炕上坐了起来。，茫然地扫过墙角堆着的那些干蘑菇和兔子皮。目光最后死死钉在炕席上那个被他摩挲过无数遍的角落。
他枯瘦的手，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伸向炕席边缘。手指，冰凉、僵硬，像冻僵的鸡爪子，摸索着抠住了席子那微微翘起的一角。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带着一股刺骨的清醒。胸腔里那颗心，“咚！咚！咚！”像擂破鼓一样狂跳起来！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震得他浑身血液都似乎瞬间凝固了！
他手指，猛地用力！
“嗤啦——！”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撕裂声！
炕席的一角！
被他！
猛地！
掀了起来！！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干草、灰尘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廉价雪花膏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鼻子发酸！
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骤然爆发出两道！近乎癫狂的！锐利如刀的！光芒！死死钉向！
席子底下！
那个！
他藏了无数个日夜！
寄托了全家口粮希望的！
油纸包！！
目光所及！
席子底下！
空空如也！！
只有冰冷的土炕！
和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浮土！！
那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四四方方、带着他体温和汗渍的小包！
不见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被一只无形的鬼手！
凭空抹去！！
“轰——！！”
王六子只觉得脑子里像炸开了一颗原子弹！震得他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的一声长鸣！像无数只苍蝇在飞！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冻结！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冻得他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他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瞬间绷得笔直！瞪得溜圆！瞳孔骤然收缩！像两口深不见底的黑洞！死死钉在那片空荡荡的、只余浮土的炕面上！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毁灭性的！惊骇！！
粮票！！
十斤粮票！！
全家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攒了大半年！压箱底！留着救命的！十斤粮票！！
没了？！
不见了？！
消失了？
怎么可能？
昨天,昨天还在！
昨天掀开席子拿钱的时候,明明还在的！
油纸包！就压在席子底下！和钱放在一起的！
他亲手剥开油纸！拿出八毛钱！塞给柳眉的！
粮票！粮票就在旁边！叠得整整齐齐！他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会……怎么会没了？！
难道……难道他记错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记得清清楚楚！
粮票！就在那儿！
一股混杂着巨大恐惧、灭顶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脱感！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勒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了上来！他死死咬着牙！牙龈都渗出了血丝！才把那口几乎要喷出来的老血！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不……不可能”王六子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压抑的、像破风箱漏气似的嘶哑气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一种濒死的绝望！他手！像疯了一样！猛地扑向炕席！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席子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掀！！
“呼啦——！”
整张破炕席！被他猛地掀翻！甩到地上！卷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冰冷的土炕！彻底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
光秃秃！
空荡荡！
只有一层薄薄的浮土！
和几道被什么东西压过的浅浅的印痕！！
哪里还有油纸包的影子？！
连根毛都没有！！
“啊——！”王六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像野兽濒死般的低吼！脸上！肌肉疯狂地扭曲着！抽搐着！青筋暴凸！像无数条盘踞的毒蛇！眼睛瞬间充血！赤红一片！像两口烧红的炭炉！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
他枯瘦的手！像两只铁爪！疯狂地在冰冷的土炕上扒拉着！抠抓着！指甲深深掐进冻硬的土里！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白痕！指关节捏得“咔吧”作响！指腹被粗糙的土坷垃磨破！渗出血丝！洇在灰白的浮土上！洇开一小片暗红的、刺目的……血泪！
“在哪？在哪？”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咆哮！像破锣炸响！震得小屋嗡嗡作响！头颅疯狂地左右摆动！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炕上每一个角落！扫过墙角！扫过地面！扫过掀翻在地上的破炕席！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红了眼的困兽！在寻找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没有！
没有！
哪里都没有！
那个油纸包！
那十斤金贵的粮票！
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消失得干干净净！
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噗通！”
王六子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一软！直挺挺地！瘫倒在冰冷梆硬的土炕上！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冻硬的炕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他眼前一黑！金星乱冒！
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脸上！涕泪横流！混着泥土和血丝！糊了一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像破风箱漏气似的呜咽！枯瘦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像寒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悔恨！像滔天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吞噬了他！勒得他……喘不过气！勒得他……灵魂都在剧烈地抽搐！颤抖！！他手！死死抠着冰冷的炕沿！指甲深深掐进木头里！渗出血丝！洇湿了粗糙的木纹！像一道道无声的血泪！！
小屋死寂一片。只有王六子压抑的、像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低低地回荡。像一曲无声的丧歌。惨淡的天光，透过窗户纸，冷冷地照在他、写满绝望的脸上。也照在那片空荡荡的、只余浮土的炕面上。像一道冰冷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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