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尾巴尖儿被风刮走了，年关的油腥味儿在屯子里还没散尽，天却一日冷过一日。河面早冻得铁硬，灰白的冰壳子底下，河水死寂无声。河滩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被冻得发白，嵌在灰扑扑的沙土里，像撒了一地僵硬的眼珠子。
陈建国裹紧了深蓝色的干部服棉袄，呼出的白气在冷风里凝成细碎的冰晶。他一手牵着蹦蹦跳跳、小脸冻得通红的春丫，一手领着刚退烧、脚步还有些虚浮的小石。王小芬挎着个柳条筐，里面装着几件待洗的旧衣裳，跟在后面。一家四口，踩着冻得硬邦邦的沙砾，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河滩背风的一处浅湾边。
“爹！爹！你看！冰！好厚的冰！”春丫挣脱陈建国的手，像只撒欢的小鹿，跑到冻得发白的河岸边，小心翼翼地用脚尖点了点那灰白色的冰壳子，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小脸上满是惊奇和兴奋。
“小心点！别靠太近！冰面滑！”陈建国连忙叮嘱，声音在寒风里有些发紧。他看了看身边的小石，孩子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小手冰凉。“小石，冷吗？要不爹背你？”
小石摇摇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亮了起来，挣脱陈建国的手，小声说：“爹……我……我去捡石头玩……”说着，就朝着不远处那片铺满鹅卵石的河滩小跑过去，脚步还有些发飘。
陈建国皱了皱眉，想叫住他，王小芬在一旁轻声道：“让他去吧，孩子病刚好，憋屋里闷坏了，透透气也好，我看着点。”她放下柳条筐，从里面拿出小石那件需要浆洗的旧棉袄，卷起袖子，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准备蹲到水边去洗。
“你也小心点，水冰。”陈建国看着妻子单薄的身影，低声嘱咐了一句。他转头看向在冰岸边小心翼翼试探的春丫，又看看已经蹲在鹅卵石堆里、低着头不知在扒拉什么的小石，心里叹了口气。这冰天雪地的，也就孩子们还能找到点乐子。他拢了拢衣领，站在稍高的地方，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来回扫视，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王小芬蹲在水边，冰冷的河水刺骨，她用力搓洗着那件沉甸甸的旧棉袄，冻得梆硬的布料搓起来格外费力。寒风卷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她不时停下来，把冻僵的手凑到嘴边哈几口热气，又继续埋头搓洗。深陷的眼窝里，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日子像这冻河一样，又冷又硬。
她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不远处蹲在鹅卵石堆里的小石。那孩子病刚好，身子还虚，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他低着头，在冰冷的石头堆里翻拣着什么，动作很专注，小身子缩成一团，像只觅食的小鹌鹑。王小芬心里又软又急，这孩子，可别又冻出毛病来。
“小石！”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天冷！别玩太久了！冻着了！”
小石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看见王小芬关切的目光，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把手里攥着的东西往身后藏了藏，结结巴巴地说：“芬……芬姨……我……我就玩一会儿……捡……捡石头……”
王小芬看着他冻红的小脸和躲闪的眼神，心头一软，叹了口气：“那……那快点捡，捡完就过来，啊？别冻坏了手。”她没再硬拉他，只是加快了搓洗的动作，目光却时不时地瞟过去。
只见小石找得很仔细，冻得发僵的小手在冰冷的石头堆里翻拣，时不时拿起一块，对着灰蒙蒙的天光看看，又摇摇头放下。他在找一块扁平的、光滑的鹅卵石。一块能刻下他心事的石头。
终于，他眼睛一亮！小手从一堆灰白的石头里，扒拉出一块巴掌大小、形状扁圆的青灰色鹅卵石。石头表面光滑，带着河水冲刷的圆润纹理，像一块小小的磨盘。他满意地用袖子擦了擦石头上的浮土和冰碴子，冰凉的石面冻得他小手一缩。
王小芬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心里有些疑惑，这孩子捡块石头这么认真做什么？她没出声，只是默默地看着。
小石从棉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根磨得尖尖的、生了锈的粗铁钉——那是他偷偷从家里工具箱里翻出来的。他攥紧铁钉，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把石头放在冻得硬邦邦的膝盖上，稳住。右手紧紧攥着那根冰冷的铁钉，尖头对准光滑的石面。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咳嗽了一声，小脸憋得更红了。然后，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手腕绷紧，铁钉尖在石面上猛地一划！
“嘎吱——！”
一声刺耳又沉闷的刮擦声响起！铁钉在光滑的石面上猛地一滑，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歪歪扭扭地滑向一边，差点脱手！
小石懊恼地皱起小眉头，撅起嘴。他甩了甩冻得发麻的小手，又凑近石头，仔细看了看那道浅痕。不行，太浅了，看不清楚。他咬咬牙，把铁钉攥得更紧，指关节都挣得发白。这次，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右手上，胳膊肘抵着膝盖，像个小石匠，再次将铁钉尖狠狠摁在石面上！
“嘎吱——！嘎吱——！”
刺耳的刮擦声在寂静的河滩上单调地回响。铁钉不再打滑，艰难地在坚硬的石面上啃咬着，留下道道深浅不一、歪歪扭扭的白色刻痕。小石憋着气，小脸涨得通红，额头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冰冷的空气里瞬间变得冰凉。他全神贯注，乌黑的眼睛死死盯着铁钉尖划过的轨迹，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使命。
王小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怔怔地看着。她看清了！看清了小石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紫的小手，看清了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看清了他因为用力而紧抿的嘴唇和那专注到近乎执拗的眼神！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心头！这孩子……在刻什么？冻成这样……手都要冻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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