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
惊蛰的雷滚过天边,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把李家院墙外那片返青的麦田浇得油亮。雨水混着新翻的泥土,空气里一股子湿漉漉的腥甜气,裹着草木萌发的清冽,直往人鼻子里钻。打谷场上,金黄的苞米茬子吸饱了水,冒出星星点点的嫩绿芽尖,在雨雾里闪着光。屋檐下那排沉默的酱缸,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草芽也支棱起来,绿得扎眼。
李家灶房里,那盏大号煤油灯的火苗跳得欢实,混着灶膛里橘红的火光,将低矮的土坯墙壁映得一片暖黄。锅里炖着新挖的荠菜豆腐,咕嘟咕嘟翻滚着,清甜的香气混着柴火的焦香,霸道地钻出来。王大柱、王二强、王六子几个汉子围坐在桌边,深陷的眼窝里映着火光,脸上带着油光,嗓门洪亮地议论着向阳公司刚签下的省城大单子。王四喜深陷的眼窝里带着书卷气的笑意,枯黑的手指点着桌上摊开的一张新图纸,上面画着些弯弯曲曲的线和看不懂的洋文符号。吴梅和林静在灶台边忙活,深陷的眼窝里也满是喜气,枯黑的手麻利地切着葱花。妮妮抱着虎头,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光,小手指着墙上新钉上去的那张照片——王小菊穿着雪白的实验室大褂,站在国家航空工业研究院那栋冷灰色的巨楼前,目光锐利如星辰。
笑声、说话声、碗筷碰撞声,混着灶火的噼啪和锅里的咕嘟,在暖黄的灯光下搅成一锅滚烫的、带着希望热气的粥。
风,卷着雨丝,抽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
屯子西头。老河套边上。
一片地,跟别处不一样。
土,是灰白色的。不是黑土地那种油亮的深褐,也不是黄土地那种温润的暖黄。是灰白。干巴巴的。硬邦邦的。像晒透了的、掺了太多石灰的劣质水泥。地皮上,结着一层薄薄的、毛茸茸的白色碱霜,像发霉的盐。雨水砸在上面,不是渗进去,而是聚成浑浊的小水洼,水洼边缘,一圈更白的碱渍晕开,像丑陋的疮疤。
这就是盐碱地。老河套边上最没人要的荒地。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
一个佝偻的身影,在灰白的雨雾里,像一截被风干、又被雨水泡发了的枯树桩子,艰难地挪动着。
是刘寡妇,刘金凤。
她穿着一件辨不出原色的、打着无数补丁的旧夹袄,夹袄又短又小,紧紧箍在身上,勒出底下嶙峋的骨头架子。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浑浊的光,此刻被一种巨大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种灭顶般的绝望淹没。枯黄的脸,沟壑纵横的皱纹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深刻,如同龟裂的旱地。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哆嗦着,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脚下那片灰白、板结的土地。
她枯黑的手,死死攥着一把豁了口的、锈迹斑斑的旧锄头。锄头柄是根歪歪扭扭的杂木棍子,湿漉漉的,沾满了灰白的泥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盐碱地里跋涉。每抬起一脚,那灰白的、粘稠的泥浆,就像胶一样死死裹住她那双破得露出脚趾头的、沾满泥巴的旧布鞋。每落下一脚,都发出“噗嗤”一声沉闷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声响,仿佛陷进了无底的泥潭。
“嗬……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漏气般的喘息。她佝偻的脊梁弯得更低,几乎要折断了。枯黑的手,极其费力地、高高扬起那把豁了口的锈锄头!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绝望的光芒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巨大怨毒的狠劲儿取代!如同困兽最后的挣扎!
“哐——!”
锄头狠狠砸在灰白、板结的土块上!
没有松软泥土被翻开的“噗噗”声,只有一声刺耳的、如同钝器砸在石头上的脆响!火星子都崩出来了!几点灰白的泥浆溅在她枯黄的脸上,混着雨水,流进深陷的眼窝里,辣得她猛地一闭眼!
土块!纹丝不动!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子!
“哐!哐!哐!”
刘寡妇深陷的眼窝里爆射出巨大的怨毒和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疯狂!枯黑的手,死死攥着锄柄!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那块顽固的灰白土块上!枯瘦的手臂肌肉贲张,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嘎巴”的脆响!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噗嗤!”
终于!那块灰白的土块,被她硬生生砸裂开一道缝隙!缝隙里,露出底下同样灰白、板结的土!没有一丝肥沃的黑,没有一点湿润的潮气!只有死寂的灰白!
她枯黑的手,颤抖着,伸进那道缝隙里,极其费力地、抠挖着。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灰白的泥浆和细碎的碱霜颗粒。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疯狂的光芒渐渐褪去,重新被巨大的绝望和一种灭顶般的疲惫淹没。她抠了半天,只抠出几把灰白的、带着刺鼻碱味的碎土渣子。
雨水,顺着她花白、稀疏、沾满泥浆的头发往下淌,流进深陷的眼窝里,又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浑浊的光,茫然地扫过眼前这片灰白、死寂的土地。远处,李家院墙外那片油绿、在雨水中欢快摇曳的麦田,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
“嗬……嗬……”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她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地头一小片稍微平整点的地方。那里,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麦苗。麦苗又细又黄,像得了痨病,蔫头耷脑地趴在灰白的泥水里。麦秆细得如同麻杆,麦穗小得可怜,干瘪瘪的,像发育不良的麻雀脑袋。
刘寡妇深陷的眼窝里,那点茫然瞬间凝固。枯黑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充满巨大讽刺的郑重,伸向那几棵可怜的麦穗。枯黄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捻住一颗干瘪的麦粒。
“啪嗒。”
麦粒极其轻微地、掉落在她枯黑、布满泥浆和老茧的掌心。灰扑扑的。瘪瘪的。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
她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凝固的光芒微微闪动了一下。枯黄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颗一颗地、捻下那些干瘪的麦粒。动作僵硬。如同一个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雨水,顺着她枯黄的手指往下淌,冲刷着掌心里那几颗灰扑扑的麦粒,也冲刷着她深陷眼窝里那点死灰般的绝望。
一颗。两颗。三颗……
稀稀拉拉。零零落落。
几棵麦苗,拢共也没捻下二十粒麦子。灰扑扑的麦粒,如同被遗弃的、发育不良的虫卵,可怜巴巴地躺在她的掌心。雨水一冲,就粘在掌纹的泥垢里,几乎看不见了。
刘寡妇佝偻着背,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掌心那几粒灰扑扑的麦子。浑浊的目光深处,那点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蔓延、吞噬。她枯黑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声响。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泥土腥气、碱霜的苦涩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般的孤寂感,猛地冲上喉头!
她猛地低下头!枯黄的脸,几乎埋进那沾满泥浆的掌心!深陷的眼窝里,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大颗大颗!混着冰冷的雨水和掌心的泥浆!砸在那几粒灰扑扑的麦粒上!洇开深色的、带着巨大悲凉的圆点!
“嗬……嗬……”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在空旷、灰白、死寂的盐碱地上空,被冷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风,卷着雨丝,抽打着灰白的盐碱地。
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枯木,跪在泥泞里。
掌心,几粒灰扑扑的麦粒,被雨水和泪水冲刷着,如同被遗弃的、卑微的希望。
远处,李家灶房的暖黄灯光和隐约的笑语,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遥远的回声。
盐碱地,沉默地吞噬着雨水,也吞噬着孤独的泪水和绝望的汗水。收获的,只有掌心那寥落的、带着刺鼻碱味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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