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朗秋日。阳光透过薄云，洒在青石板路上，驱散了连日的湿闷，也短暂地照进了林微布满阴霾的心。
然而，这份暖意并未能渗透她心底的寒意。昨夜销毁通讯卡、打包画稿的决绝行动，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解脱，反而像是一场临战前的准备，让空气中的每一丝波动都显得格外清晰，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立刻。但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钱。沈亦白留下的安置费已所剩无几，近期零散的收入勉强维持日常，根本不足以支撑她再次远遁，寻找一个全新的、安全的落脚点。
她需要一笔快钱。一笔足够她暂时消失，并能支撑她到新环境安定下来的钱。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桌上那幅几乎已经完成，原本打算交给本地一家小咖啡馆作为墙面装饰订金的油画。画的是小城雨后的巷景，青瓦湿漉，墙角探出孤零零的蔷薇，色彩灰蒙中透着一抹倔强的亮色。这是她近来心境最真实的写照，也是她目前能拿出的、最具完成度和艺术性的作品。
或许……可以试试那家新开的，据说有些背景，收购价格也相对公道的“云山画廊”？她之前因顾忌其背景复杂一直避免接触，但现在，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上午十点，林微抱着用旧布仔细包裹好的画作，走进了“云山画廊”。与本地其他画廊的质朴不同，这里装修极具现代感，灯光设计专业，墙上挂着的作品也大多风格大胆，价位不菲。
画廊经理是个四十岁左右、穿着中式盘扣上衣、眼神精明的男人，姓赵。他打开包裹，看到林微那幅画时，眼中明显掠过一丝惊讶。他仔细端详着画面的笔触、用色和构图中那股沉静而压抑的力量，手指在画框上轻轻敲击。
“林晚小姐是吧？”赵经理抬起头，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画得很不错，很有灵气，尤其是这种……灰调子里的生命力，很难得。我们画廊正在筹备一个扶持本地新锐艺术家的展览，你这幅画，很符合我们主题。”
林微心中微微一喜，但依旧保持着警惕：“谢谢，不知道贵画廊的收购意向和价格是……”
“价格好商量。”赵经理摆摆手，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林微清瘦的脸庞和朴素的衣着上扫过，“这样，画先留在这里，我让我们艺术总监也看看，他是业内权威，如果他也认可，价格我们可以给到这个数。”他伸出手指比了一个远超林微预期的价格。
巨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有了这笔钱，她就能立刻动身，去一个更偏远的地方，彻底摆脱眼下岌岌可危的处境。
然而，心底那股不安的警铃却响得更加急促。这家画廊的态度太过热情，出价也过于大方，与她之前处处碰壁的经历截然不同。这正常吗？
“我需要考虑一下。”林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伸手想要拿回画作。
“哎，林小姐别急嘛。”赵经理不动声色地挡了一下，“画放在这里绝对安全。这样，您留个联系方式，最晚今天下午，无论成不成，我都给您确切答复，如何？这么好的作品，错过了可惜啊。”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态度诚恳，让人难以拒绝。林微看着那幅倾注了她心血和复杂情绪的画，又想到迫在眉睫的危机和窘迫的经济状况，犹豫了。
最终，对资金的急切需求压倒了对潜在风险的疑虑。她留下了那个几乎已经弃用的本地匿名电话号码，再三确认画廊会妥善保管画作后，怀着一种莫名忐忑的心情，离开了画廊。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赵经理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他快步走回办公室，拨通了一个电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对，人刚走，画留下了，风格和描述的很像……名字叫林晚……联系方式已经拿到……”
几乎就在林微离开画廊的同时，顾夜宸的私人飞机正降落在小城那座略显简陋的机场。
他没有带随从，只身一人，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大衣，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坐进陈特助提前安排好的黑色轿车后座，他言简意赅：“去目标区域。”
车子平稳地驶入城区。顾夜宸的目光透过深色的车窗，审视着这座她藏身数月的小城。街道狭窄，建筑低矮，生活节奏缓慢。与他所习惯的那个高效、冰冷、充斥着权力与资本的世界截然不同。她就是在这里，像一株看似柔弱的植物，在石缝中艰难而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先生，‘云山画廊’那边刚传来消息。”副驾驶上的陈特助回过头，低声汇报，“他们确认，大约二十分钟前，一位名叫‘林晚’的年轻女性送去了一幅油画请求出售，风格体征均高度吻合。画作已被扣下，联系方式也已获取。”
顾夜宸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混合着即将捕获目标的兴奋与害怕再次惊走她的紧张感，攫住了他。
“地址。”他的声音低沉而紧绷。
陈特助报出了一个位于老城区的具体门牌号。
“直接过去。”顾夜宸下令，目光锐利如鹰隼。
而此刻，刚刚回到出租屋不久的林微，正心神不宁地收拾着寥寥无几的行李。那种被窥视、被逼近的危机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几乎要淹没她的呼吸。
她拿起那个留下了画廊电话的旧手机，鬼使神差地，再次拨通了沈亦白的加密线路。这一次，不是求助，更像是一种诀别前的告知。
电话接通得很快。
“微微？”
“学长，”林微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们可能找到我了。我准备走了。如果……如果我以后联系不上你，帮我……偶尔看看我妈妈。”
不等沈亦白回应，她径直挂断了电话，并毫不犹豫地将这部手机的电池也取出，折断。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环视了一眼这间承载了她短暂安宁与挣扎的小屋，拎起简单的行囊，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房门。
黑色的轿车如同暗影，悄无声息地滑入老旧的街巷，精准地停在了目标出租楼的对面。
顾夜宸推开车门，长腿迈出，几乎是跑着穿过了狭窄的街道。他几步跨上那栋斑驳楼房的楼梯，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距离那个门牌号越近，他的脚步反而越慢，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恐慌与期待，几乎让他窒息。
他终于站在了那扇紧闭的、漆皮脱落的木门前。
他抬起手，犹豫了一瞬，最终，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他又加重力道敲了敲，依旧是一片死寂。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下。他不再犹豫，猛地用力一推——门并没有锁死，应声而开。
屋内，空无一人。
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映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房间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空荡。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混合着栀子花与松节油的气息。
她走了。
就在他抵达前的片刻。
顾夜宸僵立在门口，高大的背影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寂。巨大的失落与懊悔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吞没。他又晚了一步！
他的目光疯狂地扫过房间，试图寻找任何她留下的痕迹。视线最终定格在靠墙的那个简陋画架上。
画架上，用磁铁压着一张匆匆留下的便签纸，上面是她清秀而熟悉的笔迹：
**“赵经理：画作暂不出售，请妥善保管，日后另约时间取回。林晚。”**
便签旁边，还用铅笔勾勒着一幅极其潦草、未完成的速写——一个环抱着双臂、蜷缩着的背影，孤独而脆弱。
顾夜宸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张便签纸上，仿佛要将它烧穿。
她不仅走了，还留下了线索！她去了画廊！她试图卖画！
顾夜宸猛地转身，几乎是冲下了楼梯，对着等候在车边的陈特助低吼，声音因急切而沙哑变形：
“去云山画廊！现在！立刻！”
而就在他们的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驶向“云山画廊”的同时，林微正坐在一辆刚刚启动、开往邻省方向的破旧长途汽车上。
她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街景，手轻轻覆在小腹上。
她不知道那张匆忙写就、未能带走的便签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她只知道，她必须继续逃。
在这场力量悬殊的追逐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奔跑，直到……或许永远没有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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