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重而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将一腔冰冷的绝望牢牢锁在了这方天地之中。皇帝的罚旨如同无形的枷锁,不仅禁锢了景琰的身体,更彻底冰封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
闭门思过一月,罚俸半年。
禁足半月。
这轻飘飘的八个字,就是父皇对一场险些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构陷的全部裁决。没有真相,没有公道,只有看似公允、实则各打五十大板的和稀泥。他这位一国储君的清誉与安危,在父皇眼中,竟与贵妃那点微不足道的颜面损失等同,甚至更轻。
萧景琰一步一步地走回正殿,脚步虚浮,背影在空旷的宫殿里显得异常孤寂。他没有说话,脸上甚至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那双总是温润隐忍的眼眸,此刻沉寂得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忠伯、赵怀安、苏婉如等人皆屏息垂首,不敢言语。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他们都能感受到太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死寂的失望和冰冷。
小林子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得笔直却难掩僵硬的脊背,心中如同压着巨石。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的。
景琰走到殿中,忽然停下脚步。他的目光落在殿内悬挂的一幅山水画上,那是先皇后生前最喜爱的作品,画的是江南烟雨,意境悠远平和。他曾无数次在这幅画前寻求一丝心灵的宁静,仿佛母亲温柔的目光仍在守护着他。
然而此刻,他看着那幅画,眼中只剩下一片荒芜。
良久,他极轻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讥讽和悲凉。
“呵……呵呵……”笑声逐渐变大,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癫狂意味,听得殿内众人心头发紧。
“殿下……”忠伯担忧地上前一步。
景琰猛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笑声戛然而止。他转过身,脸上已再无一丝笑意,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都听到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这便是父皇的圣断。”
众人沉默,头垂得更低。
“巫蛊厌胜,历朝历代皆是株连大罪。今日若无人从中斡旋,若无人机警应变,”他的目光扫过小林子,复又移开,“东宫上下,此刻已是一片血海。而幕后真凶,最多不过是禁足半月。”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他们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被至亲之人轻贱、被权力无情倾轧的彻骨寒意。
“本王这些年……谨小慎微,克己复礼,处处以孝道为先,以储君之德约束自身,纵有万般委屈,从不曾怨怼父皇半分。”景琰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对自己做最后的诀别,“总以为……总以为只要做得足够好,只要忍得足够久,父皇终有一天会看到,会明白……会给予一丝应有的回护和公允……”
他顿住了,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片决绝的废墟。
“是本王错了。”他轻轻吐出这四个字,却重若千钧,仿佛抽干了他身上最后一丝温度,“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公理道义,能越过父皇心中的权衡之术,能越过他对周氏母子的偏爱,能越过他对自身权柄的死死攥握!”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殿内诸人,最终定格在小林子身上。
“今日之事,尔等皆有功于东宫。本王……记下了。”他没有说什么重赏,此刻任何物质的赏赐都显得苍白,但这句“记下了”,却比千金更重。
“殿下……”苏婉如声音哽咽。
景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他显得异常疲惫,那种疲惫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倦怠和冰冷。
“都下去吧。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他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目光重新投向那幅江南烟雨图,背影孤直而萧索。
众人心中酸楚,却不敢违逆,只得无声地行礼,悄然退下。
小林子迟疑了一下,最终也默默躬身,准备退出去。他知道,此刻的太子需要的是独自舔舐伤口,完成那场内心最终的蜕变。
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时,景琰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你……留下。”
小林子脚步一顿,依言留步,转身垂首立于殿门内侧。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烛火噼啪,映照着景琰孤寂的背影和小林子里忐忑不安的心。
时间一点点流逝,寂静如同实质般蔓延。
忽然,景琰动了。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扯下了墙上那幅珍贵的山水画!画轴跌落在地,发出突兀的响声。他看也不看,只是死死攥着那幅绢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又像是彻底挣脱了某种束缚,猛地将画掷于地上!动作间竟带了几分狠厉与决绝。
那幅象征着安宁、寄托着对母亲思念的画,此刻如同废帛,委顿于冰冷的地面。
小林子心头剧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明白,太子这是在亲手斩断内心深处最后的柔软和幻想。
景琰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压抑着翻腾的情绪。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泪水,但那双眼睛,已彻底变了。以往的温润、隐忍、甚至偶尔流露的脆弱,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寒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看向小林子,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最深处。
“今日,父皇教会了本王一件事。”景琰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每一个字都砸在小林子的心头上,“在这深宫之中,仁慈、退让、期待,皆是取死之道。要想活下去,活得像个‘人’,而不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就必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嗜血的寒芒,一字一句道:
“——比他们更狠。”
小林子猛地抬头,撞上景琰那双彻底蜕变的眼眸。那里面燃烧的不再是委屈和失望,而是涅盘重生后的冰冷火焰,是攫取权力的赤裸欲望,是为了生存而不惜一切的决绝。
这一刻,小林子知道,那个温和隐忍的太子萧景琰,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被至亲背叛、被现实逼入绝境,即将露出锋利爪牙的困兽。
而他,林夙,将是这只困兽最锋利的牙,最暗中的爪。
“奴才……明白了。”小林子缓缓跪伏下去,声音低沉却无比坚定,“殿下欲行之路,便是刀山火海,奴才亦誓死相随,永不背弃。”
这不是表忠,而是宣誓。是对新主君的认同,也是对自身命运的再次抉择。
景琰看着他,冰冷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但很快便恢复了深潭般的沉寂。
“很好。”他淡淡吐出两个字,目光越过小林子,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看到了未来更加血腥残酷的争斗。
“那便从明日开始吧。”他轻声道,语气却重如泰山,“闭门思过?呵,正好……有些事,也该开始做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陌生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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