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尸首被发现于北大营枯井的消息,如同投入死寂潭水中的一块巨石,虽被各方势力极力压制着波澜,但其沉重的回响却不可避免地在这潭深水中层层扩散开来。
东宫的书房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萧景琰一夜未眠,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原本温润的眉眼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他面前的案上摊着一份刚刚由心腹悄悄送来的、关于王六尸首初步勘验结果的密报,上面的字眼触目惊心:“颈骨断裂”、“多处钝器伤”、“死后移尸”……
“死后移尸……”景琰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这四个字坐实了最坏的猜想。这不是意外,甚至不是简单的灭口,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码,用一条人命的惨烈结局,来嘲弄他的调查,来震慑所有可能知情的人,更是将一盆更加污秽的脏水,悬在了东宫头顶。
舞弊案尚未理清,又添一条人命官司。对手的狠毒与果决,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料。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仿佛无论他如何挣扎,都会被更强大的力量摁回泥沼之中。
林夙静立在一旁,同样一夜未合眼的他脸色略显苍白,但眼神依旧清明冷静。他看着太子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寒冰。他知道殿下此刻承受的压力有多大。那不仅是对手步步紧逼的阴谋,更有对自身力量弱小的愤懑,以及对一条人命因自己而间接消逝的……负罪感。即使那王六并非善类,但其惨死,终究是这盘权力棋局的血腥注脚。
“殿下,”林夙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刻意放得平稳,“赵统领的人已经派出去秘密调查王六近期的钱财往来。北大营那边,我们的人也在密切关注刑部的动向。目前……尚无新的消息。”
景琰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那些残酷的字句上。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苏婉如柔和谨慎的声音:“殿下,柳先生在外求见,说……有要事禀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似乎也知晓此刻东宫氛围紧张。
景琰蹙了蹙眉,这个时候,柳文渊来做什么?他此刻实在无心接见旁人。他正要挥手让婉如回绝,林夙却忽然开口:“殿下,或许一见无妨。柳先生此时前来,未必是坏事。”他隐约猜到可能与那位落榜的学子杜衡有关。在眼下这片黑暗中,任何一点来自外界的、非阴谋的动向,或许都能带来一丝微光。
景琰看了林夙一眼,深吸一口气,勉强振作了一下精神,扬声道:“让他进来。”
柳文渊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同样凝重,但眼神中除了忧虑,竟还带着一丝奇异的、压抑着的振奋。他匆匆行礼后,甚至来不及寒暄,便直接道:“殿下,杜衡来了。”
“杜衡?”景琰一时没反应过来,旋即想起,“那个落榜的寒门学子?他……他此时来做什么?”难道是心有不甘,前来哭诉求情?景琰心中掠过一丝烦躁,他现在自身难保,实在无力再顾及一个落榜书生的前途。
柳文渊看出景琰的不耐,连忙解释道:“殿下,杜衡并非前来诉苦。他……他是来投效的!”
“投效?”景琰一怔,终于抬起头,看向柳文渊,“他一个白衣书生,此刻来投效孤?”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荒谬感。如今东宫风雨飘摇,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一个刚刚因东宫牵连而落榜的书生,居然主动前来投效?
“正是!”柳文渊语气肯定,甚至带着几分激动,“臣方才去安抚他,本以为他会消沉颓丧,甚至怨天尤人。谁知他极其冷静,只说了一句‘科场不公,非战之罪’,便不再纠结于功名。他问及殿下近况,臣……臣略透露了东宫眼下困境,他沉默片刻,便直言愿以白衣之身,为殿下效犬马之劳,略尽绵薄之力!”
书房内静了片刻。景琰脸上的烦躁渐渐褪去,转为一种复杂的诧异。林夙的眼中也闪过一抹深思。
“他当真如此说?”景琰确认道,声音里多了几分认真,“他不怕受东宫牵连?如今外面……”
“他说,”柳文渊打断景琰,模仿着杜衡当时沉稳而坚定的语气,“‘学生寒窗十载,所求并非一纸功名,而是经世济民之学问,安邦定国之机会。功名虽失,所学犹在。太子殿下仁厚之名,学生素有耳闻。如今殿下蒙冤受谤,正值用人之际,学生虽才疏学浅,亦知士为知己者死。区区祸福,何足道哉?’”
“士为知己者死……”景琰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心弦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在这冰冷彻骨、充满算计与背叛的宫廷里,这句话显得如此珍贵,甚至有些不真实。他萧景琰,一个自身难保的太子,何德何能,能被称为“知己”?
林夙适时开口:“殿下,杜衡此人,柳先生多次推崇其才学。他此次落榜,确实非才学不济,而是受舞弊所累。他能如此迅速地从打击中振作,并看清局势,愿在此时雪中送炭,无论其才具如何,这份心志和眼力,便已胜过许多瞻前顾后的朝臣。”
景琰的目光微微亮起了一些。是啊,他此刻最缺的是什么?不仅仅是证据和势力,更是能在绝境中依旧相信他、支持他的人心。杜衡的出现,像是一股清泉,注入了他几乎要被愤怒和无力感冻僵的心田。
“他现在何处?”景琰问道,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
“就在宫外候着,臣未得殿下准许,不敢擅自带他入宫。”柳文渊答道。
“带他进来……不,”景琰沉吟一下,改了主意,“孤此刻‘抱病’,不宜在宫中见他。文渊,你在宫外寻一处安全隐秘的所在,安置于他。孤……晚些时候,或许能寻机出宫一见。”他不能贸然将一个外人带入东宫,尤其是在这敏感时刻,但杜衡的表态,值得他给予一份尊重和期待。
“是!”柳文渊脸上露出喜色,连忙应下。
“另外,”景琰补充道,“他的生活用度,由东宫暗中支应,务必妥善安置,勿要委屈了他。”
“臣明白!”
柳文渊领命,匆匆离去安排。书房内又只剩下景琰与林夙二人。
气氛却与方才截然不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和新鲜空气。
“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还能有人……”景琰轻声说道,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却又含着一丝暖意的复杂弧度。
“殿下仁厚,终会有人感知。”林夙低声道,“杜衡此举,或许于大局眼下并无直接助益,但至少证明,并非所有人都被阴谋迷雾所蔽。这本身,便是对殿下的一种肯定。”
景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胸中的块垒似乎消散了些许。他看向林夙:“你觉得,此人当真可用?”
林夙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可用与否,需观其行,察其心。但观其落榜后不怨天尤人,反而能迅速审时度势,做出如此抉择,其心志之坚韧,绝非寻常书生可比。柳先生对其才学推崇备至,当非虚言。或许……他真能成为殿下日后的一大助力。即便眼下,多一个清醒的头脑在外为您谋划思考,也是好事。”
景琰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案上那份令人压抑的密报,眼神却不再如刚才那般空洞绝望。杜衡的出现,像是一个小小的支点,让他几乎被压垮的精神,获得了一丝微妙的支撑。
他或许依旧前路艰险,迷雾重重,对手强大而狠辣。但至少此刻,他知道,在这冰冷的皇城之外,并非全是敌人和看客。还有一个名叫杜衡的年轻人,愿意相信他,愿意将自身的抱负与前路,押注在他这个看似岌岌可危的太子身上。
这份信任,在此刻,比任何计谋和证据都更加珍贵。
“林夙。”
“奴婢在。”
“让我们的人,加快调查王六钱财来源的速度。还有,密切关注刑部和大理寺的动向,一有消息,立刻报我。”景琰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力量,虽然依旧沉重,却不再是全然的消沉。
“是。”林夙垂首应道。他知道,殿下已经从最初的打击中缓过劲来了。杜衡的投效,就像一剂强心针,虽然药力微弱,却足以唤醒殿下骨子里那份不肯认输的韧性。
然而,林夙心中的警惕并未减少分毫。杜衡的出现是意外之喜,但眼前的危机却丝毫未解。刑部和大理寺介入后,三皇子一党会如何借题发挥?那具被刻意放置在北大营附近的尸体,又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
对手的“弃卒”之举,绝不会只是为了切断一条线索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个开始,一个更大风暴的前奏。
杜衡的志气如同暗夜中的一点星火,给予了东宫短暂的慰藉和希望。但这星火,能否在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中存活下来,甚至燎原?
谁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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