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报信的年轻儒生,依旧瘫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筛糠。
“妖术!”
“此乃惑乱君心,动摇国本的妖术啊!”
一名老儒生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花白的胡须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要被他自己扯断。
屋内的气氛,瞬间从死寂,滑向一种压抑不住的疯狂与恐慌。
“完了……”
“明日那妖物一旦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升空,陛下再轻飘飘说上几句天命所归……”
“这金陵城,乃至这整个天下,还有谁会再信我等的圣人之言?”
“到那时,我等皓首穷经的读书人,岂不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此言一出,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入死水深潭。
在场的每一个儒生,脸上都血色尽褪,一片煞白。
他们终于彻彻底底地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个什么“奇技淫巧”的小问题了。
这是在掘他们儒家的根!
这是在刨他们的祖坟!
就在这时,又一名儒生踉踉跄跄地从门外冲了进来,神色比刚才那个还要惊惶百倍。
他手里死死捏着一张纸,那纸上还带着未干的浆糊湿气,显然是刚刚从街上不顾一切揭下来的皇榜告示。
“山长!诸位先生!不好了!”
他冲到桌前,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张告示一把拍在桌上。
“陛下……陛下他已经昭告天下了!”
孔克仁猛地低头。
当他的目光触及告示上那熟悉的、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的磅礴字迹时,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危险的针尖。
那年轻儒生已经顾不得礼数,用一种近乎哭嚎的颤抖声音,将告示上的内容高声念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夜寐,感神人入梦,授以天道,其名曰‘格物’!”
“格者,至也;物者,事也。穷究事物之理,以求至善之知。此乃安邦定国之重器,强国兴邦之基石!”
“明日午时,‘火囊云霄辇’将升于天际,以告慰上苍,彰我大明神威!”
“届时,朕将于国子监之侧,立‘格物院’,广纳天下能工巧匠,能人异士,以践行天授之道,为万世开太平!”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无形的攻城巨锤,狠狠砸在所有儒生的心口上,砸得他们胸骨欲裂,头晕目眩。
“格物院!”
“就在……就在国子监之侧!”
这不是暗示!
这不是挑衅!
这是赤裸裸的宣战!
这是皇帝要用一个全新的、他亲手缔造的庞然大物,来彻底碾碎他们经营了上千年的国子监!
“荒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个脾气火爆的年轻儒生一掌拍在桌案上,脖颈青筋暴起,满脸涨得通红。
“什么狗屁神人入梦,天授之道!不过是些下九流工匠的鄙陋手段,也敢妄自称‘道’?”
“我儒家经典浩如烟海,义理精深,岂是区区一个‘格物院’可以撼动的!”
他的话,瞬间点燃了一些年轻同窗的怒火,纷纷附和。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搞出来的花样罢了。
工匠,终究是工匠。
上不得台面。
然而,在座的那几位年长宿儒,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轻视,反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凝重与恐惧。
其中一位老者,缓缓地摇着头,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你们……还是太年轻了。”
“你们不懂。这‘格物院’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工匠,而是‘格物’这两个字!”
“一旦让陛下将‘格物’与‘天命’这两个词捆绑在一起,那便是彻底绕开了我们,由他一人,来直接定义何为‘理’,何为‘知’!”
老者顿了顿,眼中满是绝望。
“圣人经典,亦需我等引经据典,苦心阐释,天下士子百姓方能信服。可他这个‘格物’呢?它能造出飞天之物!此等神迹,无需半句言语,百姓只要亲眼一见,便会深信不疑!”
“此消彼长之下,我儒家立身之本……便会被釜底抽薪啊!”
老儒生的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将那些原本还义愤填膺的年轻人们,浇了个透心凉。
一层冷汗,从他们后背瞬间渗出。
是啊。
他们皓首穷经,引经据典,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人家不跟你辩经,不跟你讲道理。
人家直接造一个能飞上天的东西给你看。
百姓,会信谁?
答案,不言而喻。
那是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掌控,却足以颠覆现有全部秩序的恐怖力量!
“绝不能让那妖物,在明日升空!”
一名眼神阴鸷的儒生,猛然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狠厉。
“只要明日的仪式失败,那所谓的‘天授之道’,就会立刻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环视一圈,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可以派出死士,连夜潜入工部大营,毁了那个灯笼!”
这个疯狂的念头,如同一颗投入火药桶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被逼到绝路的戾气与疯狂。
“对!毁了它!”
“只要它飞不起来,陛下的脸面就丢尽了!我看他还如何提那个‘格物院’!”
孔克仁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与意动。
这是目前看来,唯一釜底抽薪的办法。
虽然手段卑劣,但为了维护圣人道统,为了儒家的千年传承……似乎,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就在这股疯狂的情绪即将彻底吞噬整个房间之时。
一个沉稳如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住口!”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众人浑身剧震,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只见门口,静静地站着一位身穿素色儒袍的老者。
他面容清癯,眼神却温润而坚定,如同一块历经千年风雨的古玉。
宋濂。
当朝翰林学士承旨,大本堂讲师,众皇子之师,被誉为“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景濂!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有一股无形的气场,如春风化雨,将满室的喧嚣、疯狂与戾气,尽数压了下去。
“尔等,饱读圣贤之书,就是为了学这些鸡鸣狗盗的伎俩吗?!”
宋濂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简直是在为圣人抹黑!”
那些方才还叫嚣着要搞破坏的年轻儒生,被他目光所及,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
“可是……宋公!”
一名年长的儒生终究是不服气,站起身,拱手强辩道。
“非我等行事不端,实乃陛下逼人太甚!他竟以‘梦中天授’此等荒诞不经之说,来立那‘格物院’,与我儒家分庭抗礼!我等若再不反击,道统将亡啊!”
“糊涂!”
宋濂一声厉喝,振聋发聩。
“《大学》开篇即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宋濂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内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晨钟暮鼓。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他猛地顿住,目光变得愈发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格物’!本就是我儒家八目之首,是修身之始,是探求大道的第一步!”
“如今,陛下另辟蹊径,将这‘格物’二字,做出了我等未曾想过的文章。我等读书人,不思以经义辩之,不以道理折之,反倒要效仿宵小之辈,行此等下作之事?”
宋濂猛然转身,伸手指着门外,声色俱厉。
“若真如此,那我儒家的脸面,才是真的被尔等亲手,丢尽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电,直刺那名老儒生的内心。
“说!尔等惧怕的,真的是‘格物’这两个字?!”
此言一出,如利剑剖心!
那名老儒生顿时语塞,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是啊。
他们怕的,不是“格物”。
他们怕的是,解释“格物”,解释“天地至理”的权力,从此不再独属于他们了!
宋濂看着众人,脸上流露出一丝深切的失望。
他缓步走到桌前,拿起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告示,用手掌轻轻将其抚平。
孔克仁僵坐在那里,脸色青白变幻,捏着茶杯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了。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
那只早已不堪重负的青瓷茶杯,在他松手后,碎成了数片。
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淌了他一手,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他看着宋濂,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那依学士之见,我等……该当如何?”
宋濂的脸色稍缓,但眼神依旧如铁,坚定不移。
“陛下的心思,我懂。”
“但这,不是尔等自甘堕落,行此下作之事的理由。”
“我辈儒生,立于天地之间,靠的是胸中的丘壑万千,靠的是笔下的风雷激荡,靠的是堂堂正正的学问与道理!”
他将告示缓缓放下,那双温润的眼眸,此刻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仿佛一柄尘封已久的宝剑,锵然出鞘!
“既然陛下要立‘格物院’,要讲这‘格物’之道。”
“那我宋濂,便在格物院建立后去会上一会!”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掷地有声。
“我倒要亲眼看看,这所谓的‘天授之道’,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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