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慈悲的眼神
嘉佑十七年四月十三，暮色四合时分。
熔铁镇往西三十里的山道上，穆清风勒住缰绳，目光扫过前方岔路口破败的山神庙。
连续两日赶路，苏婉柔脸上已现疲态，而他自己肋下的伤口虽已愈合，但连日的颠簸仍让新生的皮肉隐隐作痛。
“今夜在此歇脚。”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苏婉柔轻轻揉着发酸的手腕，眉头微蹙：“这庙宇看起来年久失修，怕是会有蛇虫……”
穆清风没有接话，径直走向庙门。他左手按在剑柄上，右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尘土簌簌落下。
庙内蛛网密布，供奉的山神泥像早已褪色，但殿堂尚可遮风避雨。
他仔细检查每个角落，确认没有埋伏，这才对门外道：“可以进来了。”
苏婉柔牵着两匹马走进来，看见穆清风正在清理出一块干净的角落。
她取下水囊递过去：“穆公子先喝些水吧，我去找些干草喂马。”
穆清风接过水囊，却没有立即饮用。他看着苏婉柔转身出去的背影，手指在水囊口轻轻摩挲。
待她走出庙门，他才将水囊凑近鼻尖轻嗅，又倒出少许在掌心观察，确认无异样后才饮下一口。
这般谨慎已成本能。自从那夜苏婉柔神秘失踪又突然出现，他心中的疑窦就如藤蔓般疯长。
但他不曾说破，只是将戒备藏得更深。
夜幕降临，山风穿过破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穆清风在庙中生起一小堆火，橘黄的火光跳动在他年轻却过分严肃的脸上。
苏婉柔坐在对面，正在整理行囊中的干粮。
“穆公子，”她忽然轻声开口，“那日你在熔铁镇出手相助，还未好好谢过。”
穆清风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作响：“各取所需罢了。
你帮我找到天工城，我护你周全。”
这话说得冷淡，苏婉柔却不在意，反而微微一笑：“公子总是这般拒人千里之外。
其实世上并非人人都是歹人……”
话音未落，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荒山野庙，竟有施主在此歇息，贫僧叨扰了。”
穆清风瞬间握紧剑柄，身形如猎豹般绷紧。他竟未察觉有人接近！
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位身着灰色僧衣的老僧缓步而入。
他约莫六十年纪，面容清癯，眼神平和如古井无波。
僧衣虽旧却洁净，手持一串乌木念珠，步履轻盈得几乎不染尘埃。
“贫僧慧明，云游途经此地，见有火光，特来求一席之地避寒。”
老僧合十行礼，声音温润如玉。
穆清风目光如刀，将老僧从头到脚审视一遍。
见对方确实不像习武之人，这才稍稍放松，但右手仍按在剑柄上。
“大师自便。”他简短答道，挪开些许位置。
慧明僧人道谢后，在离火堆稍远的地方坐下，从背囊中取出一块干饼，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身处禅寺而非荒庙。
苏婉柔好奇地打量僧人，主动递过水囊：“大师可要饮水？”
慧明微笑摇头：“多谢女施主，贫僧自有水囊。”
他取下一个葫芦制成的水壶，仰头饮了一口。
穆清风冷眼旁观，注意到僧人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整齐。
这不像一个常年云游的僧人会有的手。
“大师从何处来？”穆清风忽然开口。
慧明咽下干饼，平和答道：“从来处来。”
“往何处去？”
“往去处去。”
这般机锋对话，让穆清风眉头微皱。他不再发问，只是默默啃着干粮。
夜色渐深，庙中只剩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慧明忽然抬眼看向穆清风，目光如镜，映出跳动的火光。
“小施主眉间煞气甚重，可是近日与人动过干戈？”
穆清风手指一顿，随即继续咀嚼干粮：“江湖行走，难免纷争。”
慧明轻轻拨动念珠：“纷争如刀，伤人也伤己。
小施主年纪尚轻，何不放下戒备，以平和心看待世事？”
“平和心换不来性命。”穆清风冷笑，“大师久居禅寺，不知世间险恶。”
“贫僧云游四海三十载，见过的险恶或许比施主更多。”
慧明目光扫过穆清风按剑的手，“正因见过黑暗，才知光明可贵。
心有戒备固然没错，但若只剩戒备，与魔何异？”
苏婉柔忽然插话：“大师说的是。穆公子，您有时确实太过谨慎了……”
穆清风冷冷瞥她一眼，她便噤声不语。
慧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当他看向苏婉柔时，眼神微微一动，似乎察觉到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良久，慧明轻叹一声：“乱世之中，人心难测。
但若因怕受骗而拒绝所有善意，因怕受伤而不敢信任他人，这般活着，与行尸走肉何异？”
他转向穆清风，眼神悲悯如慈父：“小施主，你剑利，却为疑所困。
须知戒备是盾，善念是灯。有盾无灯，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终有一日会被自己的影子吓倒。”
穆清风沉默不语，只是盯着跳跃的火焰。僧人的话如石子投入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他想起师父顾云飞生前教诲，想起这些时日的颠沛流离，想起对每个人的猜疑打量……
忽然，庙外传来马匹惊嘶之声！
穆清风瞬间拔剑而出，身形如电射向庙门。苏婉柔惊得站起身，慧明却依旧安坐，只是拨动念珠的速度稍快了些。
片刻后，穆清风返回庙中，剑已归鞘。
“野猫惊了马。”他简短解释道，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僧人和苏婉柔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慧明微微颔首：“原是虚惊一场。”他望向穆清风，“小施主反应迅捷，想必师承名家。”
穆清风不答，只是重新坐下，将剑横置膝上。
夜更深了。苏婉柔渐感困倦，靠着墙壁打起盹来。
慧明也开始闭目诵经，声音低如耳语。
穆清风却毫无睡意。他注意到僧人在诵经时，手指结印的方式有些特别——那不是一个普通云游僧会结的手印，更像是某种内家功夫的起手式。
正当他暗自起疑时，慧明忽然睁开眼，与他对视。
那一瞬，穆清风在僧人眼中看到的不是出家人的慈悲，而是一种深不可测的洞察。
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层层戒备，直抵他内心最深的角落。
慧明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既有悲悯，又有看透世事的通透。
他轻声开口，声音只有穆清风能听见：
“施主可信轮回？”
穆清风眉头一紧：“不信。”
“贫僧却信。”慧明目光深远，“有些人，有些事，看似偶然相遇，实则是宿命使然。
譬如施主与贫僧今夜在此相逢，譬如施主身边之人……”
他话未说尽，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熟睡的苏婉柔。
穆清风握剑的手紧了紧：“大师想说什么？”
“只想提醒施主，”慧明声音更轻了，“世间最险恶的，不是明刀明枪的敌人，而是以善意伪装的目的。
但若因怕被骗，连真正的善意也拒绝，那便是入了另一种魔障。”
说罢，他不再多言，重新闭目诵经。
穆清风久久凝视僧人，心中念头飞转。这僧人绝不简单，但似乎又没有恶意。
那些话似是点拨，又似是警告……
庙外，山风呜咽，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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