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ject chimera-771,代号‘月见草’(oenothera biennis)。”
月见草,夜间绽放,晨曦凋零,生命短暂绚烂,带着诗意的悲剧。
“官方记录——若你能接触到那些解密文件——会告诉你,‘月见草计划’是中情局冷战高峰期的产物,源于对一份酥联斯拉夫古文献的解析。
文献提及一种能提升细胞活性、延缓衰老的人造奇物。
于是,本着‘一切为了自由世界’和‘绝不能让莫斯科领先’的理念,中情局启动了计划,旨在探索奇物的人体作用,为特工乃至领导层带来‘战略性优势’。”
我顿了顿,观察着笼中怪物浑浊眼眸中微弱的理解之光。
它似乎在努力拼接我所说的词语与残存的人类记忆。
“听起来,很像那个时代中情局的作风吧?
目的明确——对抗‘邪恶帝国’;
动机纯粹——为了‘国家利益’;
实验品特性——神秘且具颠覆性。
这套说辞,如同精心缝制的礼服,完美贴合了那个时代超级大国情报机构的形象。
它甚至‘恰到好处’地暴露了些许疑点:为获取数据,他们与大学医院和地方诊所‘合作’,让许多无辜市民在不知情中成了试验品。
这种为‘宏大目标’不择手段的风格,简直是中情局的签名。”
我能感觉到身旁的伊兹,她那雨后初晴般明净的蓝眼睛专注地凝视着我。
她微微侧头,几缕金发贴在脸颊,在苍白阳光下泛着柔光,仿佛要从我的每个音节中捕捉隐藏的深意。
“这种‘合理的目的性’和‘适当的、作为故意露出破绽的可疑性’,使得‘月见草计划’在当时曝光的众多秘密项目中,显得……
平平无奇。
甚至,因其看似‘单纯’的延寿目标和被轻描淡写为‘未告知真相的合作’的诓骗行为,与其他那些精神控制、人体改造,乃至散播生化病毒的肮脏勾当相比,简直称得上‘温和’甚至‘人道’。
它不曾用迷幻药和酷刑操纵人心,留下无数破碎的灵魂与家庭。
也不像某些病毒实验,将活人当做培养皿,催生毁灭城市的瘟疫。”
“不得不承认,当年修饰档案的加工者手段高明。
他几乎未歪曲公开可查的事实,也未否认事后揭露的‘副作用’。
他只是巧妙篡改了项目动机,模糊了核心技术来源,对关键问题避重就轻。
仅用一连串障眼法,就将一个内核近乎爱伦·坡式恐怖故事的事件,转化为一段平淡、略带科研探索精神的官方叙事。
如同将一滴致命毒药稀释在整片海洋,将那些毛骨悚然的细节藏匿于大量冗余信息的迷雾中。”
笼中的以撒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低吼,庞大身躯在狭小囚笼中徒劳扭动。
爪子刮擦合金栏杆,发出刺耳声响,仿佛抗拒这残酷真相。
“事情的真相是?”
伊兹开口,声音清澈直接,打破了沉寂。
“真相是,”
我转向她,
“那份关键的‘斯拉夫古代文献’,根本不来自莫斯科,而是源自战后柏林。
它也非古老智慧的羊皮卷或石板拓片,而是活生生的——或曾活生生的——组织样本,及一些初步配置的不稳定半成品药剂。
更重要的是,还有一批详尽的实验数据,记录了某个组织在德国占领区和东欧隔离区,有组织、成批量进行人体实验的结果。”
“而研究的最初目的,也非天真追求提升细胞活性、延长寿命。
它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清晰冷酷:制造全新的、颠覆性的生物兵器。
说白了,就是接手并试图完成那些戴着骷髅领章的德国佬未竟的‘伟大事业’。
只不过,那些日耳曼先生们,在追求力量的同时,更倾向于鼓吹‘雅利安血统’的优越性。
他们的行为模式符合德国古典哲学特有的病态偏执:
试图用一套形而上的先验理念框定改造现实,狂热追求‘纯粹性’与‘绝对性’,在通往深渊的路上高歌猛进,却依然坚信掌握着宇宙真理。
而我们友利坚的绅士们,则显然更功利实际。
他们对虚无缥缈的哲学思辨不感兴趣,只关心这玩意儿能否带来对抗酥联的实际优势。”
“那份关键组织样本及半成品药剂,最初来源颇具戏剧性——来自于我本人。
是的,以撒。
我,西拉斯·布莱克伍德,一个三百六十岁的老吸血鬼,生于布里斯托港。
数十年前,我在西欧执行‘私人事务’时,发生了一次短暂的、并非完全可控的‘失控’。
如沸水溢出壶口,我留下了一些组织样本和几滴血液。
或许,听到这里,你会好受些?
毕竟,你追求的‘不老’,于我不过是寻常。”
以撒发出更凄厉的咆哮,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与绝望。
覆盖暗沉鳞甲的头颅,一下下撞击囚笼栏杆,发出沉闷牙酸的“咚咚”声,如困兽犹斗。
“好了,以撒,省点力气。
我们回到正题。”
我示意汉娜暂勿介入。
这种宣泄,对一个即将坠入深渊的灵魂或许有其必要。
“不得不承认,沉迷种族优越论的德国佬,在某些方面思维确有独到之处,甚至……令人惊叹。
他们意识到,研究我这类‘存在’的组织血液,必须跳出现有实证科学的医学框架。
而他们,竟真的依靠从古老神话、宗教文献及被斥为无稽之谈的炼金术古籍中东拼西凑的知识体系,在一定层面上,成功分析出我血液中某些关键的‘转化因子’,并制出‘转化剂’雏形。
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不是吗?
一群本应信奉理性的现代人,却用近乎中世纪巫师的方式解读超自然生命体。
兴许,是他们在为‘雅利安超人’理论寻找血统‘合法性’时,饥不择食采信了太多荒谬内容,导致其整个智力体系……
或者说,本身就与常人格格不入。
这或许是他们能用那种毫无现代科学逻辑的思路研究并取得进展的唯一合理解释。
疯子因思维不受常理束缚,反能在某些扭曲领域触及常人无法想象的‘真实’。”
“但是他们失败了——”
伊兹轻声说,陈述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当然失败了,伊兹。”
我赞许地看她一眼,
“一次完整可控的吸血鬼转化,核心在于炼金术中的至高圣物——贤者之石。
传说中点石成金、赋予永生的红色晶体,并非空穴来风,它确实存在过,且是高级血魔法转化的关键催化剂和稳定剂。
血魔法近几世纪逐渐退出历史主流,也因贤者之石的配方与制作工艺随炼金术大师凋零而失传。
现存所谓‘贤者之石’的仿制品或残片,充其量是能量不稳定的消耗品,根本无法支撑完整的、高等生命形态转化。
没有贤者之石,任何试图通过外力强行进行的吸血鬼转化,都只能造就不完美的、充满缺陷的残次品。”
“中情局的先生们得到那些柏林‘遗产’后,确利用现代生物技术和他们简单粗暴的实用主义,制造出许多物理层面异常危险的生物兵器。
但无一例外,这些‘产品’都存在巨大、无法弥补的缺陷。
其中,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勉强维持人形,大部分都像你眼前的以撒一样,变成形态可怖、失去理智的怪物。
没有任何一个实验体——无论最初是人是物——能在转化后保持神智清醒。
他们几乎都不可避免地陷入永恒的疯狂,即使cIA科学家改进后的最终药剂配方,在我三百多年‘专业’认知评判下,构成层面几乎无明显错漏。”
“为什么?”
伊兹提问,蓝眸中闪烁着求知欲,眉头微蹙,
“如果转化是从普通人向吸血鬼的某种中间状态过渡……
无论是普通人,还是你这样的‘纯粹’吸血鬼,都保留清晰智慧和人形外表。
为什么他们会转变成这种……失去理智的怪物呢?”
“问得好,伊兹。
这的确是个关键问题,触及了炼金术中最核心也最反直觉的秘辛之一。”
我欣赏地看着她。
作为听众和学生,她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提问。
“在炼金术范畴内,对‘生命形态’的认知,与我们现代生物学基于观察解剖的常识截然不同,甚至多方面完全背道而驰。
你一定读过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吧?
几个世纪前,那本关于人造生命的故事曾引起轩然大波。
那么,想象一下,若维克多·弗兰肯斯坦的创造只进行到一半,那些拼凑的肢体器官尚未被赋予‘神圣的火花’,那会是完整的生命吗?
是严格意义上的人吗?”
伊兹略作思索,摇头:
“我想,那应该只是一些……等待组装的材料,一些零散未统一的部件。”
“正是这样。”
我轻拍她的肩膀,
“记住这句话,是文艺复兴时期炼金术大师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在他一本关于生命嬗变典籍卷首写下的箴言:
‘Vitae dimidium non est dimidium vitae’——生命的一半,并非一半的生命。”
“那些被我们现代人视为疯子骗子的古代炼金术士,其实比同时代的自然哲学家,甚至数百年后的生物学家,更早接近‘进化’的核心。
但他们并非通过严谨观察、细致研究和逻辑推理达成认知,而是通过一次次危险的、甚至以自身为代价的实验。
他们亲身见证生命的‘退化’与‘畸变’,从而试图反推出完整的生命转化与升华历程。
在炼金术理论中,个体的‘生命存在容量’是有限的,是一个被校准过的容器,一个完整的‘一’。
当你试图将这个‘一’中的一半强行转化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形态时,结果并非两种生物形态学意义上简单叠加的中间态——比如人身狼头,或长翅膀的人。
不,那太肤浅了。
真实结果远比那复杂和……残酷。
它会变成两种生物在各自进化路径上都只进行到一半时的‘嵌合体’。
想象一下,人类进化历程的半成品,大概是智力低下、尚未完全摆脱兽性的早期古猿。
而吸血鬼这种高等掠食者的进化半成品——说实话,我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当这两种都未完成、都处于不稳定状态的‘半成品’,被强行糅合在同一个躯壳之内,其结果,就只会变成……”
伊兹的目光不由自主再次投向囚笼中痛苦挣扎的以撒·罗森伯格,声音中带着一丝了然和同情。
“是的,就会变成他现在这副模样。”
我居高临下俯视着囚笼中的以撒。
那双曾闪烁精明与贪婪的眼眸,此刻只剩下野兽般的浑浊与绝望。
“人类的生命存在,虽在力量层面不具我们这样的超凡特性,但请不要误会。
生命本身,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超凡造物,宇宙中最精妙、最不可思议的奇迹,尽管物理层面脆弱得可怜。
即使源自我血液的、具强大侵蚀性和转化能力的吸血鬼药剂,也无法将其彻底磨灭,而是会与其形成诡异的‘共存’状态。
最终转化结果,或说这两种生命形态在新形成的‘嵌合体’中所占比例,取决于它们各自‘存在势能’的差异。
简单说,就是看哪一方‘生命印记’更顽强,哪一方‘转化潜力’更巨大。”
“那些在转化过程中,人类意识保存相对完好的个体,战斗能力反而较弱。
他们或许外表狰狞,但与一个真正的、经历完整转化和漫长岁月沉淀的现代吸血鬼相比,无论体能、超凡感知还是狡诈智慧,都处于绝对削弱状态。
而那些转化后获得较强物理力量的个体,则往往因人类智慧迅速丧失,以及吸血鬼那部分心智因子的不完整。
要知道,我们吸血鬼的‘智慧’,或说那种超越凡人的冷酷理性,在近几千年文明时代才逐步形成,相较于进化历史过于短暂,无法轻易获得。
他们因此彻底陷入无意识的、只剩破坏和杀戮本能的疯狂。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
在‘月见草计划’那漫长血腥的实验记录中,确实出现过成功的案例。
有且,仅有一例。”
“谁?”伊兹的声音有些急切,她似乎完全被这个残酷迷人的故事吸引。
我的目光,缓缓转向一直静立在我身旁,如同古典油画中圣母般沉静美丽的汉娜。
“汉娜·施耐德(hannah Schneider),”
我念出她的全名,一个典型的德国姓氏,这并非巧合,
“她出生于1947年的柏林,移民至友利坚。她是‘月见草计划’中,唯一一个在接受转化剂后,不仅存活下来,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人类理智和外形的例外。
这并非因她体质有何天生特殊,至少我后续研究未发现任何足以解释的生理学或遗传学明确原因。
她之所以‘成功’转化,原因……颇具讽刺意味:
仅仅因为她在接受转化剂注射时,身体正处于极度虚弱状态。”
伊兹惊讶地看向汉娜。
只见汉娜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上,露出略带无奈的浅笑。
她轻轻耸了耸肩,仿佛在说“事实就是如此,我能怎么办呢”。
“当年的中情局与本地一家颇具规模的医院暗中达成合作。
而汉娜,彼时不过是一个被诊断为白血病晚期、生命已开始倒计时的年轻女孩,在毫不知情下,成为了他们众多‘志愿者’名单上一个不起眼的编号。
药剂被伪装成前景光明的新型实验疗法,注射进她孱弱的身体。
而预期的‘转化’,则如一个残酷玩笑,恰好在她生命体征即将消逝、医生已写下死亡证明的濒死瞬间,意外地、却又异常‘成功’且相对‘完全’地发生了。
话虽如此,我这里所说的‘成功’与‘完全’,都只是相对于那些在实验中变成了嗜血怪物的其他可怜虫而言。”
“是的,”
汉娜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她缓缓开口,接上我的话,
“直到我像一个刚从死亡噩梦中惊醒的幽灵,赤身裸体地从医院太平间的停尸柜里爬出来。
也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事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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