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尼最后用吸尘器吸了一遍空荡荡的起居室。
老旧的伊莱克斯(Electrolux)吸尘器发出沉闷而忠诚的轰鸣,像一头即将退休的老猎犬。
然后,他将那堆积在门口,仿佛小型登陆艇物资的行李,一件件搬上他那辆银灰色的斯巴鲁森林人(Subaru Forester)——一款以实用性和全轮驱动闻名,但略显朴素的车型。
他自诩极简主义者,但“生活”这个词本身就自带一种熵增的属性。
折叠起来占不了多少地方的宜家“林蒙”(LINNmoN)桌面板和几把赫利诺克斯(helinox)风格的轻量露营椅,是他主要的家具。
衣物不多,清一色的优衣库(Uniqlo)纯色t恤和卡其裤,同款不同色,像是某种程序员的制服,整齐地叠在几个muji透明收纳箱里。
厨房用具更是简单到极致,只有一个早已停产的松下(panasonic)KY-c227d电磁炉,据说是当年的翘楚,如今在二手市场都难觅踪迹,配一个德国福腾宝(wmF)的单柄深锅。
这几乎就是他烹饪史的全部。
真正的“大件”是那些与他专业和爱好相关的东西。
防潮箱里,塞满了各种“古代兵器”的周边——一把联合刀具(United cutlery)出品的“安格鲁斯特”圣剑复制品,剑刃闪着冰冷但无害的光,一把冷钢(cold Steel)的聚丙烯罗马短剑训练器等。
几本珍藏的初版阿西莫夫《基地》系列和唐纳德·克努特的《计算机程序设计艺术》被他用气泡膜仔细包裹好。
钱币收藏册里,从早已退出流通的德意志马克到格陵兰的25欧尔硬币,记录着他几十次“公费旅游”的痕迹。
当然,还有那些电子设备,才是他真正的“家当”。
一台由Amd线程撕裂者pro(threadripper pRo)和两块英伟达Rtx A6000专业显卡构筑的怪兽级工作站主机,静静地躺在定制的航空箱内。
旁边是几台戴尔UltraSharp显示器,还有一台thinkpad p系列移动工作站和一台雷蛇灵刃(Razer blade)笔记本。
网络设备包括一台Ubiquiti的dream machine pro,以及一个小型机架,里面塞满了诸如频谱分析仪和信号发生器之类的专业仪器——大部分是dIA的“淘汰”物资,被他以“废品回收”的名义弄到手的。
数据存储则依赖一个Synology NAS和数个Lacie的橙色三防硬盘。
生活总是伙同遗忘,让记忆变得简单,直到搬家这种仪式性的时刻,才将你遗忘的琐碎一一翻出,堆砌在眼前。
“嘿,班尼!这就走了?”
隔壁的拉维(Ravi)端着水管,正给自家门前那片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浇水。
拉维是印度裔,做通信工程师,典型的中产,开一辆特斯拉model 3,周末会去社区打板球。
“是啊,拉维。
新工作在蒙大拿,离这儿可不近。”
班尼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将最后一个箱子塞进后备箱。
“蒙大拿?好地方!空气肯定比洛杉鸭强多了。”
拉维比划了一下,“祝你一切顺利,哥们。记得保持联系,虽然那边的信号覆盖可能没这么好,哈哈。”
“会的,会的。你也保重。”
班尼挥了挥手,拉维也笑着点头,继续他的浇水大业,水珠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班尼又抬头看了眼这座自己居住了近十年的房子。
一栋典型的八十年代风格双层独立屋,米黄色的外墙,带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当年他还在减州理工读硕士,靠着全额奖学金,和一位同学合租于此。
同学毕业后去了硅谷追逐Ipo的梦想,而他则接受了dIA的邀请,一个人住了下来,并在原房东过世后,从其继承人手中买下了这座屋子。
这个社区,曾经是标准的中产乐园,如今也渐渐有了些“新贵”的气息,偶尔能见到些更张扬的豪车停在路边。
按理说,迁居,离开一个长期的生活阶段,是应该有些感伤的。
但班尼内心却平静得很。
过去的人们生存依赖土地,血脉与乡土紧密相连,离别自然催生愁绪。
而他们这一代“技术贵族”,生存依赖的是可移植的技能、流动的资本和不断迭代的知识——尽管他不算典型。
他们不时兴伤感,最多,只会缅怀某种“氛围”。
说到氛围……他的前同事,伊森·赫伯特和索菲亚·卢梭。
毫无疑问,他们是好人——至少在班尼的定义里是。
只是结局,恐怕不太妙。
这和他有点关系,但不多,真的不多。
主要的责任方应该是斯通局长,还有他那位总是面带微笑的秘书。
再往上追溯,或许是那个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总之,他班尼·齐默尔曼,只是个在恰当的时候做出了恰当选择的技术员。
知情人?或许吧。
但别忘了,他们都只是雇员,是同事,不是《三个火枪手》里的生死兄弟。
审时度势,趋利避害,是写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内饰朴素无华,一切以功能性为主。
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眼镜布,仔细擦拭蔡司镜片,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程序员特有的严谨。
戴上眼镜,世界瞬间清晰锐利。
他发动引擎,森林人特有的水平对置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目光随意地扫过倒后镜,准备并线。
远处,一辆黑色的道奇挑战者(dodge challenger)停在街角,肌肉线条在加州阳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驾驶座上的人影有些模糊,但那股子独特的……班尼皱了皱眉,没来由地觉得那人的轮廓和坐姿,有种该死的熟悉感。
错觉。
绝对是错觉。
他最近反复思考伊米塔多事件的余波,神经有些过于敏感了。
“这和你没关系,班尼,”
他低声对自己说,像是在进行某种心理暗示,
“那都是工作内容。
你只需要立刻离开洛杉鸭,找到下一份工作,开始新生活。”
他又擦了下并无灰尘的眼镜,再次望向那辆挑战者。
这一次,距离拉近了些,阳光的角度也恰好。
驾驶座上的人微微侧头,露出了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班尼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血液仿佛凝固在血管里,手脚冰凉。
确实是伊森·赫伯特。
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始祖鸟(Arcteryx)软壳夹克,内搭一件黑色亨利领t恤,下身是卡其色的战术裤,脚上一双萨洛蒙(Salomon)的快速突击靴。
不是他执行任务时的全副武装,但每一件单品都透着精悍与实用,像是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城市猎人。
班尼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踩油门,斯巴鲁的发动机发出一声抗议似的嘶吼,车身向前一蹿,笨拙地汇入了车流。
然而,森林人的2.5升自然吸气发动机,在挑战者那台至少6.2升的hEmI V8面前,孱弱得像个营养不良的少年。
低油耗和大空间带来的动力与操控性短板,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班尼眼睁睁看着后视镜里的那个黑点迅速放大,对方的车头灯像两只冰冷的眼睛,死死锁定了他。
伊森的驾驶风格一如既往地精准而冷酷。
他没有疯狂地追逐,没有制造不必要的混乱,只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效率,利用车流的间隙,不断压缩着与班尼的距离。
班尼能感觉到方向盘在微微颤抖,那是他自己手心的汗水和抑制不住的恐惧。
他试图变道,试图钻进更拥挤的辅路,但伊森总能预判他的意图,像经验丰富的牧羊犬驱赶迷途的羔羊,将他逼向越来越空旷的工业区边缘。
终于,在一个车辆稀少的十字路口前,伊森的挑战者猛地从侧后方切入,车头几乎要蹭到班尼的后保险杠,然后以一个教科书般的逼停动作,迫使班尼紧急刹车。
轮胎在柏油路面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
班尼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能闻到刹车片过热散发出的焦糊味。
周围的环境安静得可怕。
废弃的厂房,涂鸦遍布的围墙,生锈的铁轨。
人迹罕至,仿佛是城市肌体上一块被遗忘的疤痕。
伊森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特有的沉稳。
阳光下,手中的格洛克19手枪枪管闪烁着幽暗的光泽,那不是威胁,而是一个既成的事实。
班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他推开车门,也走了下去,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好久不见,伊森。你……越狱了?”
“是的,班尼。”
伊森的声音平静异常,“看来你很意外。”
“呃,是……是有点。”
班尼尴尬地挠了挠头,
“我以为你……嗯,不会这么快找我。
可能会比这晚个三五天,在……你知道,那个什么听证会之前。”
“到时候你就在蒙大拿了,对吗?”
伊森的眼神不善,
“痕迹删得干干净净,班尼·齐默尔曼这个名字,会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人间蒸发。”
“是的……不是,我是说,部门那边卡了我几天手续,不然……”
班尼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这就是你的解释吗?”
伊森的手腕微微一转,格洛克19的枪口不经意间指向了班尼的腹部。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班尼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升起,直冲头顶。
他从来没被枪指过,任何时候都没有。
他是负责外勤支援的技术人员,是躲在屏幕后面的大脑,不是冲锋陷阵的士兵。
他没真正见证过近距离的死亡,对死亡的畏惧是抽象而浮于表面的。
但对暴力的威胁,他却有着切肤之痛般的实感。
他更害怕被愤怒中的伊森像拧抹布一样揍一顿,害怕疼痛,就像他在学生时代,不幸旁观甚至偶尔亲历过的那些霸凌事件一样。
“你……你想要知道什么?”
冷汗浸湿了班尼的后背。
“关于伊米塔多入侵事件的情报。我需要一个解释。”
“解释?”
“对,解释。”
伊森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份情报是假的,是有问题的。
伊米塔多公司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所谓的问题。
你给的内部结构图,你声称破获的核心服务器信息,全都是陷阱。
但你没有提醒过我们。
更糟的是,对方精确地知道了我们的行动计划,每一步。
我需要一个解释,班尼。”
班尼沉默了片刻,眼神躲闪。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一般:
“也就是说,你想知道真相。
听我说,伊森,真相……真相其实没什么重要的。
我们每一任总统都没有完成他们的竞选承诺,但是民众也没有清算他们,不是吗?
欺诈在这个国家无处不在,甚至被视为一种……理所当然的生存法则。”
“我需要知道真相。”
伊森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即将爆发的火山。
两人对视着。
班尼率先败下阵来,他仿佛因为伊森的执拗而有些自暴自弃,语气中带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好吧,好吧!
既然你需要真相——真相就是,你的老同事,班尼·齐默尔曼,被我们亲爱的斯通局长那位能干的秘书小姐‘约谈’了。
她用百万友元的支票,买走了我全部的良心。
我在知道一切的前提下,给了你们误导性的情报,并将行动计划的全部细节上报给了她。
然后,那位秘书小姐,大概是把计划又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了伊米塔多的人。
满意了吗,伊森?”
“为什么?”
伊森的眉头紧锁,这个问题似乎比背叛本身更让他困惑。
“为什么?”
班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大势所趋,伊森!
这是斯通局长,以及他背后那些更大人物的谋划。
我只是个小小的技术员。
与其螳臂当车,不如选择扮演好我的角色,然后拿走那该死的钱,远走高飞。
就像你曾经说过的,伊森,在任务完成之前,和他们站在同一条战壕里。
我只是选择了对我最有利的战壕。”
他两手一摊,仿佛说出这一切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你背叛了我们的友谊。”
伊森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是的,没错!我是背叛了!”
班尼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
“但那又如何?
那只是友谊而已!
我没有背叛我的职责,我只是按照上面的要求去做了!
我已经尽力了,伊森,我甚至用我的方式提醒过你们,是你们自己没明白,不是吗?
我只是选择把轻贱的情谊,置换成了丰厚的报酬,做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我有什么错?!”
是的,解脱了。
他终于把一切都说了出来,那些日夜折磨他的愧疚感,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他可以问心无愧了——至少,不用再反复接受良心的煎熬了。
他看着伊森,眼神中既有挑衅,也带着一丝绝望:
“随便你怎么做吧,伊森。
你现在占据了所有的制高点,不论是武力还是道德。
你有决定权。选吧。”
紧张的气息,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伊森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明,那里面有愤怒,有失望,也有难以言喻的疲惫。
风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某种古老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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