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六月的最后几日过去,“胜利计划”按部就班地展开。
学者们首先需要将各自学科领域内的经典理论、核心规律,乃至那些不成文的潜规则,进行一次彻底的转译。
他们必须剥离其所有的人文色彩与模糊描述,代之以一种冷峻、可量化的学术化语言,将其重塑为一系列具备明确因果关系的公理化表述。
这些经过初步处理的知识,随后会在每日的专题组会上被呈递、介绍与辩论。
在这里,语言的交锋并非为了说服,而是为了检测其逻辑强度与结构韧性,如同工程师用音锤敲击钢梁,聆听其内部是否存在细微的瑕疵。
通过这一轮智识上的压力测试后,这些理论便被移交给德米特里与阿加莎·诺兰教授。
他们的任务,是将这些依旧带有学科烙印的文字,进一步转化为纯粹的、不含任何歧义的数学语言和算法模型,最终像填充模块一样,嵌入“社会战略成功学”庞大而空旷的宏观框架之内。
此番工程之浩瀚,无异于将一座藏书千万的图书馆,逐字逐句地翻译成一本仅由逻辑符号构成的天书。
譬如,将教育学中“皮格马利翁效应”——即教师的期望会显着影响学生表现——转化为可量化的收益。
这便需要一个团队耗费数日,分析教育案例,建立期望值与学业成就、乃至未来收入之间的函数关系,得出一个具备统计学意义的数学期望公式。
每一条内容的诞生,从理论的初次转化,到最终的复核归档,其周期平均接近一周。
流程固然繁琐,却也极其必要,它确保了最终产物的每一颗螺丝,都经过了最严苛的质量检验。
当然,这并非线性流程,在等待某一环节推进的同时,其他条目的不同步骤亦可同步展开,构成一种复杂的并行处理结构。
以整体效率计算,每位学者平均每周至少能为框架贡献十条以上经过验证的定式。
另一方面,这批被我召集而来的“异端”,纵使其思想程式或多或少存在偏执与缺陷,但无人沾染懒惰与拖延的恶习。
他们会将对知识的偏执,转化为对工作效率的极致追求。
计划推进的速度,仅受限于流程本身的繁琐性。
整个体系正在以一种令人敬畏的效率高速运作。
当然,这一切都与老西拉斯无关。
我正在耶鲁大学的斯特林纪念图书馆内,做着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图书馆是一座由石材、橡木与彩绘玻璃构筑的哥特式圣殿。
阳光穿过描绘着圣徒与学者的彩色玻璃窗,被过滤成一道道斑驳陆离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巨大的阅览室内,一种足以令时间凝固的芬芳笼罩一切。
我坐在一张厚重的长条橡木桌旁,指尖正碰触着一本装帧良好的书籍。
阅读,对我而言,是一种必要性的回归。
友利坚的大学图书系统存在一个奇特的断层:
一九二九年以后出版的作品,受限于严苛的版权法案,几乎无法被全文扫描并录入网络数据库,使用者至多只能检索到它们的目录信息。
这使得数字时代的知识海洋,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只能依靠实体航行才能抵达的“浅滩”。
在一九七零年以前,我曾保有定期巡游于各大名校图书馆,检阅新入库藏书的习惯。
只是后来,随着学术出版物数量的爆炸性增长,这个习惯便被迫中止了。
知识的河流并未因此变得更宽广,只是被分割成了无数条狭窄、艰深的专业领域支流,于我而言,已无多少裨益。
好吧,我承认,其实也没那么必要。
此举的真正目的,仅在于为伊莎贝拉制造一种我正沉浸于工作之中的假象。
她如今是我的全权代理人,每日奔波于公寓与计划征用的研究楼之间,主持或参加大小会议,处理那些从洛杉鸭转来的日常事务。
她被授予了处理绝大多数问题的权限。
倘若在她为了我的事业而行色匆匆之际,我却被目击到正在公寓内悠闲地享受生活,或是在耶鲁大学那令人身心愉悦的环境中信步闲游。
我毫不怀疑,她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烦人的电话直接转接到我这里,作为一种小小的、合情合理的报复。
但倘若,我告知她,我正在“为宏大叙事的最终构建,进行必要的知识储备与精神沉淀”。
她便会立刻化身为最贴心的守护者,将所有俗务都一手包揽,以确保我这至关重要的“工作进程”不被打扰。
这当然不能被称为欺骗。
我更倾向于将其定义为:
不辜负一位忠诚下属的拳拳之心,并慷慨地给予她一个充分展示其日益精进的工作能力的机会。
恰在此时,电话的震动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伊莎贝拉。
我向周围因噪音而微微蹙眉的读者们,报以一个充满歉意的手势,随即将那本读到一半的书倒扣在桌上,起身走出了阅览室。
门外是一道通往庭院的回廊,石柱上爬满了常春藤,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炽热。
“有什么事,伊兹?”
“上午的‘社会行为价值评估’组会开完了。
没什么事,只是提醒你一下。”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依旧清亮。
“好的。”
“去吃点什么?纽黑文的萨莉披萨,还是路易斯午餐的汉堡?”
吃饭?
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腕表。
腕表的指针,以一种恒定的、不为外物所动的优雅,精准地指向了十二点四十五分。
“哦,原来已经到午饭时间了。”
“你果然没在工作!”
电话里她的口吻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我就知道”的得意与“你太过分了”的嗔怪,
“我就知道——”
“不,我一直在认真、努力且专注地进行知识的系统性梳理与理论框架的深度思考。”
我用一种从容不迫的、不容置疑的语调,复述了一遍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诚实是最好的策略,尤其是在你没有一个好记性的时候’,西拉斯!
你真正工作的时候,对时间的安排精准到秒,绝不可能出现废寝忘食这种低级的生理性失误!”
好吧,看来我的表演出现了一个微小但致命的逻辑漏洞。
“让我猜猜你在读什么?”
伊兹的声音里充满了戏谑,
“是在用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消遣,还是在重温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寻找灵感?”
“不,是阿兰·摩尔的《守望者》和弗兰克·米勒的《黑暗骑士归来》。”
我坦然回答,
“我是在为伊米塔多公司未来的英雄形象美术设计工作,寻求一些符合时代审美的灵感。
据说这几年,时兴这种阴郁深沉的风格。”
“‘即便是魔鬼,在引用圣经为自己辩护时,也应该确保自己没有拿错版本’,西拉斯。
卡门和我说过,你曾亲自教导她。
英雄形象设计,其核心不应遵循任何传统的艺术审美,而应彻底学习大数据与用户行为算法,精准地去迎合市场,而不是引领。”
“好吧。”
我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包含了恰到好处的纵容,
“那么,中午要去吃点什么吗?
我亲爱的伊兹?”
“不了,我给自己准备了工作餐。回见。”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对关系亲密的角色——尤其是伊兹——进行这类无害的、恶作剧式的欺骗,其风险几乎为零。
某种意义上,这甚至是一种必要的互动。
倘若我突然变得一本正经、毫无破绽,反而违背了我在她心目中一贯的形象,她恐怕立刻就要怀疑:
眼前这个人,难道是被什么东西冒名顶替了?
从而引发更多不必要的误解与纠葛。
姑且不论伊兹。
我收起手机,转过身,面向回廊另一侧一片被廊柱与屋檐投下的、幽深的阴影。
“躲藏在阴影里的耗子,”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回廊中,
“是时候出来见见光了。
午后的紫外线虽然算不上热情,但也足以驱散一些不那么体面的霉味。”
奇妙的是,随着我的话音落下,那片深邃的阴影中,竟真的走出了一个男子的轮廓。
他约莫三十岁上下,穿着一件剪裁考究、价格不菲的Loro piana春夏款风衣,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脸上架着一副巨大的墨镜,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
那件风衣,口袋设计得异常宽大,鼓鼓囊囊,显然是为了方便隐藏一些不该出现在大学校园里的金属制品。
然而,即便有顶级奢侈品的加持,也无法掩盖他身上那种因为缺乏自信而产生的紧张感。
每一步都走得像是预演过般精确,却反而显得僵硬。
随着他从阴影中完全走出,一柄瓦尔特ppK手枪便突兀地出现在他戴着皮手套的右手中。
枪身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与周围宁静的学院氛围格格不入。
“喔,杀手。”
我平静地陈述道。
男子点了点头,手腕一抖,那柄手枪在他掌心看似优雅地旋转了一圈,最后被他稳稳接住。
这是一个在无数电影里出现过的、极具表演性质的动作。
尽管如此,他表演得依然不是很到位。
回廊尽头,几个刚刚路过的学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四散奔逃。
其中一个女孩,在跑开的同时,已经颤抖着拿出了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疯狂地按着什么。
“我是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我主动报上了姓名,仿佛这只是一场略显唐突的社交会面。
“奥尔登·普雷斯科特。”
他报上一个典型的、如今已不多见的新英格兰名字,声音显得有些沉闷,
“和你同级别的目标比起来,你有些缺乏警惕。
你明明掌握着友利坚最强大的私人武装力量,出行时却连一个护卫都不带。”
“年轻人,和你的前辈们,比如刺杀了马拉的夏洛特·科黛,或是那位用短剑终结了科策布的卡尔·桑德比起来,”
我用一种近乎学术探讨的口吻评价道,
“你有些缺乏专业素养与职业精神。
真正的刺客,其行动应精准、安静,高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充满无意义的拖沓,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惊扰了这些正在求知的年轻灵魂。”
他没有回复。
或许是我的点评伤及了他的职业自尊心,又或许,他根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连续、迅速的三声枪响,骤然撕裂了耶鲁校园的宁静。
扳机被扣动的机械声、子弹出膛的爆鸣声,以及周遭因极致惊吓与恐慌而爆发出的、更高音调的尖叫声,在瞬间交织成了一首混乱而刺耳的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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