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公里外。
一家平价酒店的房间内。
墙壁似乎曾被无数次日光与廉价清洁剂反复冲刷,呈现出一种介于米白与病理切片颜色之间的质感。
天花板上,爆米花式的喷涂纹理如同凝固的菌落,在昏暗的灯光下捕捉着细微的尘埃。
一张贴着深色木纹纸的复合板材书桌,与承托着一台老旧显像管电视的柜子连为一体。
桌角的贴面已经微微翘起,暴露出底下被胶水黏合的、毫无生气的木屑压合物。
座椅上的男人,凯莱布·万斯,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的表情中寻不到任何属于惊魂未定的残余。
眉心极快地拧成一个结,仿佛在解一道瞬间便得出答案的算式,随即又无声地舒展开,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眼中的光芒从短暂的迷茫切换为一种清澈而专注的分析状态,如同光学镜头在完成对焦。
他从床上起身,赤脚踩在尼龙地毯上。
随后走向房间一角那个小小的吧台,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将一个茶包浸了进去。
“哈尼父子”牌的巴黎风味红茶,一种将红茶、佛手柑与焦糖、黑加仑子巧妙混合的饮品,在平民化的连锁酒店里既显得高雅,又有些刻意的做作。
沸水的热气氤氲了玻璃杯的杯壁,温度隔着玻璃传来,略有些烫手。
他将杯子稳稳地放在桌上,用小银钳夹起两块方糖,投入茶水中,听着它们沉入杯底时发出的那声闷响。
然后,他静静地看着,等待水温的自然冷却,以及方糖在琥珀色的茶汤中,以一种肉眼可见的、缓慢的姿态消融、弥散。
在等待的间隙里,他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自己的行李。
动作条理分明。
从衣柜中取出几件衬衫,一一折叠。
一件印着Joy division乐队专辑的封面,黑白的脉冲波形图 ;
另一件是the cure乐队罗伯特·史密斯那涂抹着口红与眼线的、神经质的脸庞。
它们都属于同一个时代,同一个被忧郁和自省浸透的音乐派别。
接着,是几张薄人皮面具,被妥善地保存在一个填充了惰性气体的密封袋中。
面具的脸庞各不相同:
一个是有着地中海式脱发和鹰钩鼻的白人,一个是肤色黝黑、下巴上留着整齐胡茬的非裔,还有一个是五官平庸到让人过目即忘的拉丁裔。
这些面容,都精确地对应着旁边一排黑市购买来的银行卡上的姓名与身份。
他审视着这些虚假的脸,唇角逸出不自觉的、混杂着轻蔑与自负的弧度。
这些平庸的轮廓,没有一张能及得上他自己真实样貌的万分之一。
一些典型的、属于独行男性的随身物品:一个打磨光滑的黄铜Zippo打火机,开合时会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咔哒”声;
一小瓶古龙水,是潘海利根的“牧羊少年”,带着薰衣草与咖啡的气息;
一本翻旧了的、阿尔贝·加缪的《异乡人》平装本。
哦,对了,还有胶片。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那个空空如也的相机包上。
是的,他不得不咒骂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他用口型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被冒犯了的恼怒。
失败本身并不足以让他动容,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从不畏惧卷土重来。
那只是更换剧本与舞台的另一种形式。
但是,那台bolex h16 Reflex相机被留下了。
被遗弃在了敌人的领地,这感觉就像自己的一部分肢体被活生生截断。
更让他烦躁的是,相机里的胶片,忠实地记录下了他那个镜像分身——那个顶着秘鲁小伙子面孔的赝品——落荒而逃的片段。
那画面一定狼狈不堪。
即使那段录像涉及的信息多半会在删减后公开,他也无法容忍。
他必须立刻、马上利用套取来的信息,构思出新的、足以与之相匹配的、更加精巧绝伦的创作,才能将那份狼狈从自己的艺术履历中彻底抹去。
用一场辉煌的胜利来洗刷那段不光彩影像的耻辱。
他并不急于离开。
他不是那种会被虚假情报诱导、惊慌失措地逃窜的三流同行。
西拉斯在最后时刻抛出的那个概念,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时停?
简直像一张三美元的钞票,荒谬到近乎滑稽。
他端起茶杯,在唇边吹了吹。
所谓的时间停止,无非是让世界陷入绝对的静滞,而自身在其中自由行动。
这个概念本身就充满了逻辑上的漏洞。
只要其持续时间不是以毫秒计算,只要其冷却间隔不是以年为单位,这个能力的强度都将彻底打破一切平衡,夸张到缺乏最基本的真实性。
如果西拉斯·布莱克伍德真的拥有这种神只般的能力。
那么他今天的身份,就不该仅仅是伊米塔多公司和曙光集团背后的控股人。
更不可能去学习什么炼金术。
他应该端坐在椭圆形办公室里,或者他的名字本身就等同于邦联储备委员会。
那些真正稀缺的、具有绝对排他性的权力职位,才配得上这种能力。
换个角度,一切都说得通了。
西拉斯只是在虚张声势。
那个男人足够傲慢,在没能完整窥见自己计划全貌的情况下,就愚蠢地将自己的底牌——那枚子弹的来历——和盘托出。
自己只是略施小计,示敌以弱,对方就真的以为胜券在握,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冗长的导师情节。
至于最后的“时停”,那不过是西拉斯在意识到局面被自己搞砸,情报已经泄露之后,为了挽尊而抛出的一个噱头罢了。
一次刻意的、用以维持其傲慢人设的表演。
同时在对手的心中,植入一根无法拔除、时时刺痛的、名为“未知”的棘刺。
他无需畏惧。
逻辑推演的结果是完美的闭环:
倘若西拉斯的能力真正存在——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根本就没有抵抗的必要,凡人无法与神只角力;
倘若西拉斯的能力不存在,对方也绝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里。
无论正反,天平的两端都指向同一个结果:他此刻是安全的。
他的行动,不会对最终的结果产生任何偏移。
茶水的温度恰到好处。
他仰起头,将微甜的茶汤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又从糖罐里取出一小块方糖,直接抛入口中,用臼齿将其“咯嘣”一声咬碎,享受着纯粹的甜味在舌苔上炸裂的感觉。
同时,他拨通了房间的电话。
“前台。”
一个带着困意的年轻女声。
“214房,需要一辆计程车,去联合车站。”
凯莱布的声音平稳而清晰。
“好的,先生。大概需要十分钟。”
“谢谢。”
他挂断电话,将最后几件物品扫入背包,拉上拉链。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十分钟后,他走出酒店大门。
阳光有些刺眼,停车场上散发着柏油路被晒透的热气。
一辆黑色的林肯mKZ缓缓驶来,停在他面前。
对于计程车而言,这车型算得上体面。全程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不合时宜出现的警车,耶鲁的官方网站和本地论坛上一片风平浪静,连西拉斯和其公司的Y账号,也毫无动静。
伊米塔多公司无孔不入的公关机器,本应该以一种令人安心的效率运转着。
他们声称“顾客是衣食父母”,而作为友利坚国民的“子女”,他们总能适时地、精准地满足这个品行不端的群体那永无止境的支配欲、好奇心,以及摇摆不定的道德感。
所有的一切,都在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告诉他:你安全了。
“如果西拉斯真的有时停,”
他站在车门边,低声嘲笑,
“他现在就该瞬移到我面前,而不是让我有机会叫车。”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驾驶座旁的后车窗,伴随着一道平滑、近乎无声的液压滑轨音,降了下来。
一个男人的头从车窗里探出。
鼻梁高挺,下颌线的轮廓清晰而优雅,带着一古典美感。
“请问是万斯先生吗?”
男人的声音温和有礼,传递出一种奇特的、仿佛经过特殊调音的韵律感。
“是我。”
凯莱布回应,准备拉开后座车门。
“需要我帮您把行李放到后备箱吗?”
对方微笑着问道。
凯莱布的注意力并未完全放在对方身上,他的大脑仍在复盘整个行动的得失。
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对方说话的口气非常特别,那种腔调……非常熟悉。
就好像……他们并非初次见面,而是在十几分钟之前,刚刚结束了一场漫长的对话。
“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他试探着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干涩。
车里的男人笑容加深,深邃的眼眸中,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欣赏与玩味的笑意。
“你好,我的朋友。”
对方的声音变得亲切起来,
“和你相处总是非常愉快,充满了某些微小而确切的幸福。”
车门被从内推开。
动作流畅,像一部经过精心剪辑的电影镜头。
穿着深灰色风衣的男人优雅地跨出车外。
“不过,我确实有个困惑。”
西拉斯站在他面前,身高略占优势,投下的阴影将凯莱布完全笼罩,
“我是该叫你约翰·史密斯,还是何塞·冈萨雷斯?
又或者,凯莱布·万斯?”
没有征兆,没有预警。
在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凯莱布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他摒弃了所有花哨的技巧,右拳以最简洁、最迅猛的直线,直取对方的面门。
然而,西拉斯的动作更快。
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快”。
穿着风衣的身影仿佛在时空的连续性上发生了断裂。
他的动作本身,似乎在轨迹中被不合理地切分成了数个静止的片段,然后又以一种违背惯性的方式,将这些片段重新拼接,变相地实现了无法理解的加速。
风衣的下摆扬起一个诡异的、反物理的弧度,而他的拳头,已经后发先至,迎上了凯莱布的攻击。
两拳并未相交。
西拉斯的手掌在接触的前一刻,以一个微小得几乎无法捕捉的角度翻转,手背轻巧地贴上了凯莱布的手腕。
一股力道传来。
并非排山倒海的巨力,而是一种如同东方武学中“卸势”般的、极其精巧的引导力。
它没有选择硬抗,而是顺着凯莱布出拳的势头,向侧方轻轻一带。
凯莱布只觉得拳头上的万钧之力仿佛打入了一团旋转的棉絮,瞬间消弭于无形,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一侧踉跄了半步。
但他并没有因这一记虚张声势的攻击而有丝毫放松。
恰恰相反,一种冰冷的、从脊椎骨一路蔓延至头皮的寒意,攫住了他。
这一击的“玩耍”性质,恰恰说明了对方在整体上占据着绝对的、胸有成竹的优势。
只有在食物链更上层、对自己的力量有着绝对自信的猎杀者,才会在捕猎的过程中,穿插这种看似低效、实则充满蔑视的玩耍与取乐。
一个他刚刚还在嘲笑的、荒谬绝伦的念头,此刻如同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认知上。
西拉斯,是真的拥有“时停”的能力。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西拉斯的攻击接踵而至。
那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拳脚,快得不合常理,每一击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然而,这些攻击却又像是一场幻影,没有一次真正越过他的格挡,打中他的身体。
西拉斯的攻势如同大网,将他所有的闪避空间都彻底封死。
在形势上展现出一种全面的、一边倒的、近乎羞辱的倾轧。
凯莱布的神经在极限的压迫下,反而产生了一个诡异的、近乎荒诞的念头。
他的心态,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加紧张或集中。
他想:既然对方的力量是绝对的,是无法抵抗的,那么落败也是理所当然的。抵抗本身,并无意义。
也许……对方是个义警?
一个像“百特曼”那样,乐于遵循某种间接的、充满仪式感的行事程序的怪物?
他们是盟友,也许习惯相似。
他不是那种热衷于正面碰撞的莽夫,他更习惯于计划、算计和精心设计的完成。
此刻,他的大脑已经放弃了物理层面的对抗,转而开始分析这种全新的、无法理解的“规则”。
他不自主地,在一次格挡后,放松了零点几秒的反抗。
结果理所当然。
他的格挡漏了半拍。
就在他堪堪挡开西拉斯一记佯攻的左拳后,身体的重心出现了瞬息的凝滞,无法立即对那紧随而至的右拳做出应对。
而西拉斯,没有漏过这个机会。
依旧是看上去轻飘飘、没有丝毫力道的一拳。
“他果然是个讲究原则的……”
凯莱布暗自想道,甚至准备迎接一次象征性的、不会造成实质伤害的攻击。
事情,却没有如他所愿。
西拉斯的拳头,印在了他的胸口。
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没有冲击力,没有钝痛。
仿佛只是有人用指尖,在他的胸骨上轻轻一点。
依然是那种极度克制的“卸势”,却带来了一种截然相反的、仿佛宇宙规则被颠倒的恐怖后果。
下一秒。
剧烈的痛觉,从他的胸腔内部,轰然引爆。
骨骼碎裂的疼痛伴随肌肉的撕裂感,一同涌入他的感知。
一股森冷的火焰顺着神经一路烧上大脑,视野中的一切瞬间被染上了一层绝望的、深不见底的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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