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西拉斯·布莱克伍德,一直在进行雕刻。
平心而论,我对这门手艺并无热忱。
黄杨木的质地细腻,色泽如凝固的蜜,在手中有一种令人愉悦的温润感,但其内在的局限性是无法克服的。
雕刻,究其本质,是一种对动态生命的静态追悼。
它依赖观者在视觉经验中进行归纳与联想,去主动脑补出飞鸟振翅前的停顿,或是走兽扑击前的蓄力。
这是一种被动的、乞求式的艺术,如同将一只色彩斑斓的闪蝶用细针钉死在天鹅绒板上,虽保留了翅膀上每一片鳞粉的微光,却扼杀了它在风中颤动的灵魂。
我更偏爱那些主动的、具有演绎性质的创造。
但无可否认,这门手艺的确有助于锻炼耐心——不论是对全神贯注的雕刻师,还是对那个在玻璃对面、等待审判的观众而言。
十五分钟,不多不少。
足以让一种复杂的神经抑制剂完成它在人体内的代谢周期。
也足以让一个身处权力巅峰的头脑,从愤怒的沸点冷却至理性的冰点。
我们的朱利安·莫罗部长,终于做出了他的选择。
“好吧。”
一个单词,从他那此前只能发出微弱气音的喉咙里挤出,带着初次发声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我放下手中的刀具,用丝巾擦拭了一下并无木屑的手指。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动作,补充了一句:
“事实上,我大概在十分钟前就能开口了。”
说话时,他身体的姿态发生了一种微妙而关键的变化。
不再是那种因药物麻痹而导致的无力瘫软,也不是因愤怒而产生的僵硬对抗。
他的脊背靠在金属椅背上,形成一个放松但并未懈怠的角度,双手平摊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掌心向上。
这是一个经典的、表示“我没有武器,也无意攻击”的姿态。
一种在极端不利环境下,为了争取谈判空间而主动展示的脆弱。
“这十五分钟里,我几乎什么都没想。”
他继续说道,目光直视着我,曾经因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球,此刻已恢复了属于决策者的冷静。
“但您最终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我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平稳地传递过去,
“这很好,很明智。
正如奥利弗·克伦威尔在解散长期议会时所言,‘你们在这里坐得太久了,没有任何好处……以上帝之名,走吧!’。
有时,终结一个无益的僵持状态,本身就是一种必要的进步。”
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他显然对这个典故感到不快。
“别说废话了,布莱克伍德先生。告诉我你的方案。”
他打断了我,略显不耐烦,
“我的头脑现在很清醒,不需要你用这些旁征博引的东西来引导我。”
这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反应。
他迅速地意识到了自身的绝对劣势,并强行压制住了所有源于尊严受辱的无用情绪,将注意力聚焦于唯一的核心:
谈判的内容。
无论过程有多折磨,手段有多粗暴,问题始终要回归利益的交换。
友利坚人本该更早地理解这个道理。可惜,在面对不利形势时,他们往往会陷入一种奇特的瞻前顾后。
无论是在湄公河三角洲的泥沼中徒劳地增加赌注,还是在兴都库什山脉的碎石坡上重复着帝国坟场的旧梦。
他们总是在承认失败之前,耗尽最后一丝体面。
而朱利安·莫罗部长,恰恰是这类人的完美缩影,一座为纪念某个无名执政官而立的赫尔墨斯柱(herma)。
面容庄严,基座厚重,内里却空无一物。
其存在的意义,便是彰显一种不容置疑的公共身份。
我安排这番前奏,则是用最直接的生理剥夺,将他那身由“国防部副部长”身份和“精英阶层”地位构成的外壳,一片片敲碎剥离。
效果非常不错。
在这一基础上,我的条件只要不是过分苛刻,哪怕并不平等,他此刻也理应会迅速接受。
但可惜——
“我希望你,”
我将那只已然接近完成的木鸟放在桌上,双手指尖交叠,
“作为国防部官员,主动提出并推动一项议案:裁撤军队。”
他愣了一下,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裁撤多少?哪一支部队?”
他立刻追问,并进行补充:
“海军陆战队的编制可以讨论,国民警卫队的预算也有削减空间。
但战略空军司令部和网络司令部是底线,绝对不能动。”
他在主动进行细节方面的交涉,这是一个积极得不能再积极的信号。
试图将一个看似疯狂的提议,拉回到一个可以讨价还价的、现实的框架之内。
但我的下一句话,彻底击碎了他的努力。
“全部。”
“全部?”
像是被一个无声的耳光抽中,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随后用一种不敢置信的语气反问:
“什么……全部?”
“全部军队。”
我做出一个环抱的手势,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纳入其中,然后缓缓收拢,
“字面意思。
除了为履行《共同防御协定》而在海外部署的、且其军费完全由驻在国支付的少数基地,以及那支负责白宫与国会山安全的、更接近于仪仗队的卫队。
其余所有陆军师、海军舰队、空军联队、太空部队……
所有一切,尽数裁撤。”
朱利安的脸色,从惨白转为一种因怒极而反常的潮红。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他妈的在耍我。”
他重新靠回椅背,身体的线条再次变得僵硬。
“如果你只是想消遣我,布莱克伍德,那不如现在就给我一个痛快。
别拿这种只有疯子才能想出来的方案,来侮辱我的智商。”
“在印刷机被发明前,让每个平民都拥有一本《圣经》的想法,也被认为是疯子的呓语。
在莱特兄弟第一次试飞前,让一块比空气重的金属飞上天,同样被视作不可能。”
我欣赏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这是一种有趣的、属于凡人的应激反应,
“您应该仔细思考,莫罗阁下,而不是武断地拒绝。”
“我正在仔细思考,而你是在拒绝现实!”
他低吼道。
“好吧,也许您需要一些引导和分析上的帮助。”
我露出一个惬意的笑容。
事实上,我早就料到了他此刻的反应。
这就像在进行一场实验,每一步的反应都在预料之中——人性多数情况下缺乏变量。
“您认为,如果我想推动这项议案,我将面临的阻力,主要分布于哪些方面?”
“任何方面!”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根本不是一个政治议案,这是一个政治自杀!
我只要将这份草案的标题呈递到国会,第二天就会被弹劾下台!
媒体会把我撕成碎片,军队会发生兵变,华尔街会立刻做空我们拥有的一切!
这想法从任何一个你能想象到的角度,都不可能成立!”
“将一件复杂的事务,整体性地归纳为‘不可能’,并拒绝厘清其内部的条理与脉络,”
我的声音依旧平稳,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精准而锋利,
“这是一种思维上的懒惰,是智识上的彻底无能。
莫罗阁下,让我来帮助您进行分析。”
我抬起一根手指。
朱利安的呼吸一滞。
那股喷薄而出的怒火,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迅速冷却。
他克服了情绪,将全部注意力集中过来。
一个真正的政客,永远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包含解决方案的信息,哪怕它来自敌人。
“首先,是正当性(Legitimacy)的阻力。”
我开始陈述,
“这一阻力源于一套被构建出来的、深入人心的‘公民神学’。
其教义包括:第一,军队是保护国民免受外敌侵犯的唯一盾牌,因此国民需要它。
第二,常备军是现代主权国家的标准配置,是维持政府公权力的必要暴力保障。
第三,友利坚在全球的商业利益、政治地位、文化输出,都需要由这支武装力量来维护。
这三条教义,共同构成了军队存在的、似乎神圣不可侵犯的理由。”
我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次,是可行性(Feasibility)的阻力。
这是最庞大、最根深蒂固的阻力。
军队是友利坚最大的单一财政支出项目,它早已不是一支单纯的武装力量,而是一个巨大的利益共同体。
其内部,有盘根错节的将军派系,有传承数代的军人世家;
其外部,有国防部内部无数个争夺预算的部门,有遍布全国各州的军事基地所带动的周边经济;
而其核心,则是那个被称为‘复合体’的、由军火制造商、金融寡头和国会说客共同组成的巨大集团。
任何裁撤的意图,都等于要从这头巨兽身上割肉,必然会招致它最疯狂的反扑。”
我竖起第三根手指。
“最后,是操作性(operability)的阻力。
即便我们能奇迹般地克服以上所有阻力,裁撤本身也会带来难以预期的后果。
这绝非一蹴而就的过程,它将导致军工产业的大范围萎缩与技术断代;
在全球范围内,势力的真空会立刻被新的竞争者填补,无数海外利益将拱手让人;
在国内,数以百万计的退伍军人将涌入社会,他们的技能单一且思想固化,极易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甚至于那些平日里呼吁和平的民间团体,也会站出来反对。
毕竟,反对一个庞大的、可以作为靶子的军事机器,比真正面对一个没有军队的、不确定的未来,要容易得多。”
一番长篇大论结束,密室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朱利安期间几次张嘴,似乎想提出反驳,但最终都放弃了。
我的这番分析,逻辑异常严谨,涵盖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并将它们进行了更高层次的归纳与总结。
这并非意图阻止他的思考,或是逃避问题。
恰恰相反,这证明了我并非胡言乱语,而很可能是带着一套完整的、经过深思熟虑的方案,有备而来。
他干咳了一声。
这个动作似乎帮助他重新组织了语言。
“确实……如你所说。”
他的姿态再次软化下来。
那是面对无法辩驳的逻辑时,一个聪明人所能做出的唯一选择:
承认它。
“那么,你想怎么解决这些问题?”
“解决?”
我轻笑了一声,“不,这些问题,一个都不需要‘解决’。”
我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的困惑。
“当一个病人的身体里长出了一个巨大的、消耗一切养分的肿瘤时,医生的思路,不是去研究如何‘解决’肿瘤带来的疼痛、发热、衰弱等一系列‘问题’。
那是保守治疗的思路。
他需要做的,是厘清这个肿瘤的本质,然后,尝试处理他。”
“本质?”
“是的,本质。
莫罗阁下,你我刚才所罗列的一切阻力,其根源,都来自于一个共同的错误——对友利坚军队的性质,产生了根本性的认知偏差。”
我身体前倾,透过厚重的防弹玻璃,直视他的双眼,
“现在,我需要您告诉我。
友利坚合众国对于自身军队性质的官方定义,是什么?”
朱利安清了清嗓子,几乎是本能地,用一种官方发言人的腔调回答道:
“友利坚合众国武装部队,是一支由志愿者组成的、服务于全体国民的专业化军事力量。
其使命是扞卫宪法,保卫国家领土与海外利益,并在总统和国会的授权下,执行全球范围内的和平与安全任务。”
“很好。”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段完美的、刻在纪念碑上的墓志铭。
它精准地解释了我们所面临的所有‘问题’的来源——因为你们错误地,甚至可以说是自欺欺人地,将它定义为一支‘军队’。”
“那你说它是什么?”
我靠回椅背,将那只已经雕刻完成的、栩栩如生的木鸟放在桌子的正中央,仿佛在展示一件最终的证物。
“它不是一支军队,莫罗阁下。”
我给出了新的定义,每个音节似乎都承载着千钧重量:
“它是一个以国家暴力为核心业务、以纳税人税金和全球霸权为市场目标的,大型的、逐利的、享受着官方背书的、具有天然垄断性质的……跨国军事托拉斯。”
“一个在诞生之初或许怀揣着理想。
却在百年的扩张中,被自身的贪婪与傲慢撑得脑满肠肥,如今只剩下嗜血的本能,早已丧失了自制力与自知性的……”
“……一个虚弱的、臃肿的、行将就木的巨大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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