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谈论桌的旅程,从搭载迈克尔·陈的曙光信标2轿车开始。
它是同一系列的第二款,曙光集团的新作之一,于友利坚全国范围销量遥遥领先。
公司内部的公务用车似乎也选用了这个车型——总部园区中随处可见。
其设计理念和技术水平与前一款非常相似,只有少量的迭代和创新。当然,另一个方面也同样相似——很受国民喜爱,社会评价不乏溢美之词。
车辆如一叶扁舟,在一条由大理石铺就的、过于宽阔的“运河”上漂流。
两侧的“河岸”,是无穷无尽的、饰有镀金科林斯式壁柱的墙体,高耸的拱顶之上,繁复的古典壁画被隐藏式灯带照亮。
其光线被调校得如同宫廷中摇曳的烛火,温暖而昏黄,似乎在试图复刻一个早已逝去的、属于旧大陆的黄金时代。
除了门口安全保卫部的第一次盘查,这段旅程一共被三次停顿所切断。
第一次是一支巡逻队。
一共四名队员。
他们手中紧握着卡宾枪,哑光黑的枪身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
检查短暂但却非常彻底,几近不顾隐私。
第二次检查发生在一处关卡前。
这里是通往核心区域的咽喉,由两道歌剧院包厢般的弧形哨岗构成。
此处没有了那种外露的、充满威胁性的武装人员。
代替他们的,是两名身着灰色西装套裙的女性文员。
她们的妆容无可挑剔,微笑的弧度像是用圆规画出,目光却延续了巡逻队的冷漠与审视。
她们使用一台手持设备,对扎亚茨进行了一次从头到脚的扫描,直到设备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确认音。
行至此处,扎亚茨·马尔采夫尚能维持心绪的平稳。
然而,当他们在一条两侧挂满巴洛克风格人物肖像的、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中,第三次被拦下时,一种焦躁感开始从他克制的心脏中渗出。
这是进入法律与金融部的最后一道检查哨。
执行者同样是文员打扮。
检查的流程则与上一次别无二致,扫描,确认。
整个过程耗时不超过十秒,扎亚茨却感到自己的耐心正被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重复行为研磨成粉末。
当迈克尔·陈为他推开办公室镶嵌着镀金莨苕叶饰纹的大门时。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这简直是毫无意义的时间浪费。”
声音里带着压抑许久的、粗糙的颗粒感。
“哦不,马尔采夫先生。”
迈克尔·陈脸上挂着职业化的、令人无法探究深意的微笑,
“虽然我们的制度存在一些瑕疵,但这并不是其中之一。”
他侧身让扎亚茨进入办公室,自己则没有跟进,而是像一位殷勤的管家,开始整理屋内的陈设。
先将一张扶手椅从墙边拉出,用手帕擦拭了一下灰尘,又走向角落的吧台,从一台造型极简的胶囊咖啡机中接了一杯热水,将一个茶包浸入其中。
“同样的安全检查重复了整整四遍,还不够成为一个问题吗?”
扎亚茨的声音拔高了一些,不耐烦的情绪像水面上的涟漪般扩散开来。
“您为什么会认为,那是‘同样’的安全检查?”
迈克尔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问题抛了回来。
他也没有等待扎亚茨的回应,端着那杯茶水,走向扎亚茨,口中说出了答案:
“事实上,马尔采夫先生,只有门口的警卫与内部巡逻队检查性质相同,都属于安保范畴。
至于内部的那两次,它们是在记录您所携带的随身物品。”
“记录什么?我身上没有武器或窃听器,也没有任何违禁品。”
“记录所有。”
迈克尔将茶杯放在扎亚茨面前的矮桌上,玻璃杯底与红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沉闷而悦耳的轻响,
“记录您的服装品牌,您口袋里的小物件,手机的型号,甚至那几张纸币的冠字号码。
所有的一切。”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
“您不是内部人员,所以不理解。
伊米塔多公司的普通职员和英雄单位,都遵循着一套极为严格的经费使用制度。”
迈克尔终于在扎亚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姿态放松,
“职员只能在办公区域之外使用私人收入,进入办公区后,一切消费皆出自部门经费;
英雄单位则恰好相反,他们只能在阿卡姆——也就是他们的住所内——使用私人收入,一旦外出执行任务,所有开销都由公司经费覆盖。
各区域间的物品,原则上不允许任何形式的流通。
您进入时身上有什么,离开时身上就必须有什么。
不能带来任何商品,也不能带走任何商品。”
扎亚茨皱起了眉头:
“听上去非常麻烦。”
“但也很有效。”
迈克尔微笑着说,
“所以,一会儿离开时,可能还要劳烦您再走一遍流程。
哦,请坐。”
他指了指那张他先前擦拭过的扶手椅,
“茶水和食品,请自便。”
“听上去非常慷慨。”
“当然,这都是经费的一部分。
如果我能成功申请到的话,”
他开了个玩笑,
“我甚至可以安排一支四重奏乐队在这里为您演奏,只要您有这个需要。”
“非常自由。”
扎亚茨坐了下来,语气中有些许友好,但更多的是讽刺,
“我猜,公众大概不愿意看到他们的英雄公司过着这样奢靡的生活,这其中也包括我。”
“恰恰相反,公众对我们这种公私分明、财务公开透明的制度非常满意。”
迈克尔的姿态依旧放松,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对方言语中的敌意,
“这里的任何人都很守规矩,英雄也不例外。
但在规则之内,我们则享有相对的自由。”
气氛在此时融洽到近乎闲谈。
然而,在所有的准备工作结束之后,事情便立刻回归其冰冷的本质,转折非常自然。
“而这一点也是您诉求可以实现的基石。
马尔采夫先生,我可以帮助你复仇。”
这个石破天惊的提议,在一个公司高层管理者的口中说出,显得极不真实。
但扎亚茨眼中并未流露出过多的惊讶。在会面前的通讯中,这项共识已被达成。
“你要怎么做?”
他的询问传达出些许俗气的急切,仿佛在催促一个街头骗子亮出他骗局的真相,而非继续用花言巧语搪塞。
“稍安勿躁。”
迈克尔的手指在沙发的皮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他开始进行冷静到近乎残忍的盘点。
“让我们先看看您所具备的条件。
扎亚茨·马尔采夫,一个普通的青年,缺乏足以撬动舆论的财富,没有任何能提供实质性支持的社会关系,更不具备任何超乎常人的能力。
对吗?”
他转向另一方:
“再看您的对手。
‘天使’莱拉,一位顶尖英雄,拥有庞大的狂热粉丝群体,其消费能力足以带动一个小地区的经济。
她本人拥有卓越的身体素质和战斗技巧,装备着公司最顶尖的定制武器。
您看到了这其中的差距吗?”
扎亚茨的拳头在膝盖上缓缓握紧。
“我不会放弃。”
他的情绪开始升温,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水,
“至少,还有公道。”
“公道?”
迈克尔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怜悯,
“好吧,公道会站在您这边吗?
我们来看舆论,莱拉的公众形象近乎完美,而媒体一向乐于和我们这样的大型经济实体合作。
再看司法,马尔采夫先生,您认为一个法官,会为了一个普通人的‘公道’,去扳倒一位顶尖英雄,并由此对整个公司的声誉、乃至社会利益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吗?
在社会战略成功学的计算中,这是一个纯粹的负收益选项。
您所拥有的那点资源,微不足道。”
“可我必须要坚守正义——”
“任何不能落到实处的正义,都毫无价值。”
迈克尔冷酷地打断了他,
“马尔采夫先生,回顾一下历史吧。
女性的投票权,不是靠呼吁得来的,是靠砸碎玻璃和绝食换来的;
八小时工作制,不是靠祈祷实现的,是靠罢工和流血争取的。
正义,从来都源于实际的行动,而非不切实际的幻想。”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但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放弃,那就想错了。”
扎亚茨的表情彻底转化,悲伤与迷茫被一种决绝的攻击性所取代。
他抬起头,直视着迈克尔,
“这是一个允许公民保护自己合法权益的国家。
一个自由的国家。”
“你想诉诸暴力?”
迈克尔的眉毛微微挑起。
“是的。”
扎亚茨的表情因为愤怒而扭曲,那股攻击性达到了顶点。
他的声音压低,充满了某种不祥的、滚烫的能量,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亮出獠牙的野兽:
“一把格洛克19,或者一把西格绍尔p320,在黑市上并不难搞到。
如果我愿意多花点钱,弄到一把改装过的AR-15也不是不可能。
我可以埋伏在她日常活动的路径上,或者在她出席商业活动的时候……”
他的情绪过于忘我,语言如脱缰的野马般狂奔,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分寸。
直到一连串具体的计划脱口而出后,他才猛然停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你失言了,马尔采夫先生。”
迈克尔的声音平静如水,
“在正式场合,对一位顶尖英雄,公开进行如此具体、详尽的暴力威胁和恐吓。
从法律上讲,这足以让您在监狱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你们想就此起诉我?还是想直接逮捕我?”
扎亚茨反而坦然了。
此刻,他的决心无比丰沛,但信心却极度匮乏。
他甚至已经默许了最坏的结果,包括用自我牺牲,来完成某种精神上的复仇与自我定位的完整。
但迈克尔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哦不,您误会了。”
迈克尔摇了摇头,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公司不在乎。
对公司而言,您刚才那番暴力的威胁,其造成的实际损害,不会比一篇负面新闻稿更多。
为了这个就动用资源公开逮捕您,是对我们无形资产的一种无谓浪费。”
扎亚茨的身体因这番轻蔑的言论而紧绷,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那你呢?陈先生!
你又想怎么样?”
“如我之前所说,我和您站在同一立场。”
“可从我们见面开始,你就在不断重复那些不利的条件,告诉我复仇是多么困难,是多么不切实际!”
“那是实情,不是吗?”
“这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迈克尔·陈为自己倒上了杯热水。
他喝了一口,随后开口,语气冷静而平淡。
“有这个必要,马尔采夫先生。
骗子和野心家,才会一味地迎合您的想法,吹捧您不切实际的勇气。
而一个真正对您怀揣善意的朋友,或者说同伴,则会帮助您彻底厘清残酷的现实
——然后再给予您真诚的建议与切实的帮助。”
他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
“您有一条真正理智的、合法的、且高效的途径,去完成您的诉求。
而这,正是我们今天谈话的重点。”
“是什么?”
扎亚茨的眼神里充满了狐疑。
他的愤怒尚未平息,但理智却被对方的话语重新从灰烬中拨亮。
他警惕地补充道:
“我可不希望听到的又是巧言令色。”
“放心,非常贴合实际。”
迈克尔的脸上,职业化的微笑褪去,取而代之是属于商业精英的咄咄逼人。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似乎在等待某个精确的时刻。
在留足了长达五秒的、足够影响思绪的停顿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然后,他说出了一个扎亚茨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回答。
“你可以,成为英雄。”
“……你说什么?”
扎亚茨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说,我的建议是,你可以成为英雄。”
迈克尔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声音清晰而有力,并做出了补充,
“英雄之间,可以通过利益的让渡或代价的付出来解决争端。
这是他们内部的攻击性仲裁机制。
在双输的前提下,理论上,只要你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就能让任何一位英雄,和你一起坠入地狱。”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这是内部条例,写在英雄守则的附录里。
因为条件过于严苛,所以从来没有被使用过。”
迈克尔从身旁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叠装订整齐的纸张,放在桌上,推向扎亚茨。
“这是公司新近与国防部监察总署合作的一个试点项目。
我们需要从社会中,招募一些受到公众信赖或同情的普通人士,一些与公司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人,加入到英雄团队中。
他们会以‘公民观察员’的身份,帮助公众更好地了解英雄们的工作情况与真实环境
——既是监督他们的工作,也是保护他们的待遇。”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文件,目光再次锁定在扎亚茨那张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的脸上。
“而你,马尔采夫先生,一个在英雄行动中痛失所爱的、无辜的受害者。
就公众形象与同情基础而言,你是这个职位的最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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