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安全本身就是无价的,马尔采夫先生。”
迈克尔的声音重新响起,音色温和,就像被某种布帛掩盖了所有的棱角,
“即使这份安全感的一部分,恰恰源于您置于险境。
您要学会接受这个现实,就像我们所有人,都要学会在雨天撑伞。
哪怕我们并不喜欢那片乌云。”
他将双手指尖在面前搭成一个三角形,目光穿过这个几何图形的顶点,落在扎亚茨身上。
“更重要的是第二个方面。
一个更重要,也更具建设性的方面。”
他略微前倾身体,让声音更加迫近,
“为了您的晋升。或者说,为了您的复仇。”
“复仇”这个词被他以一种温和的语调说出,近似于循循善诱,似乎那其中包含着建设性的本质,而不是破怀性的内核。
“按照公司对英雄的绩效考核标准,您若要循规蹈矩地晋升,那将是一条极其漫长的道路。
您需要积累功绩,也就是我们内部所说的‘等级分’。”
无需临时查阅,资料已在迈克尔脑中排列整齐。
“让我为您举一个例子。
一次普通的外勤任务,假设其为A级烈度,成功完成后,您个人大约能获得三千至七千不等的内部积分。
同时,您所服务的社群给予您的支持度,也能转化为积分,但这部分收益相对微薄,且需要时间的积累。”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中的内容被扎亚茨充分接受。
“现在,我们来看您的目标,莱拉女士。
截至上个季度末,她的等级分为副d级,个人账户内积累的等级分是四千六百点。
大致上,每五千友元的任务绩效或等值贡献,可以转化为五千内部积分,并增加一等级分。
这意味着,她个人直接或间接为公司创造的绩效价值超过两千三百万友元,即两千三百万内部积分,相当于完成至少四千次A级任务。”
这些数字如一块块铅锭,无声地坠入房间的寂静,为其注入沉重的压抑。
“在没有任何先发优势的前提下,仅仅是追赶她目前的进度,就需要花费您数年的时间。
这期间,您还不能出现任何一次重大任务过失,否则积分将会被扣减。
同时,她本人处在远高于您的初始等级,会用更高效的方式持续不断地赚取新的积分。
你们之间的差距,很可能只会加速拉大。”
迈克尔用平静的语气做出了总结,就像在宣读一份天气预报,其内容也如预报一般客观、精确,直面残酷:
“结论是,通过常规途径,复仇,非常艰难。”
直观地认识并接受这种令人窒息的差距,对任何人而言都非易事。
然而,近几日过山车般的经历,让扎亚茨的意志力如金属般反复经历淬炼,其韧性与延展性被提升到了一个反常的阈值。
扎亚茨只是平静地、几乎是麻木地,消化着这个结论。
“我明白。”
他点了点头,抬起眼,瞳孔里流露出一丝真实的疑问,
“可这和卧底……”
“这就是机遇!”
迈克尔的声音在瞬间拔高,不再是温和的叙述,而是激情的演说。
“属于您的,独一无二的机遇!”
他站起身,开始在房间内来回踱步。
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西裤裤脚随着步伐带起细微的气流。
“斯特列科夫俱乐部。
它是伊米塔多公司目前唯一一个难以用合法手段处理的、有组织的、成规模的反对组织。
而您,扎亚茨先生,将以‘英雄’的身份,直接进入它的内部。
成为公司安插在敌人心脏里的,唯一的着力点和突破口。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是个掷地有声、值得回味和思考的问题。
但在扎亚茨来得及思考之前,对方便自己给出了答案。
“这意味着,如果在您的协助下,公司成功地、彻底地剿灭了这个反抗组织——那么其中绝大部分的功劳,都会被计入您个人的名下!”
他伸出一根手指,强调道,
“听清楚,是您个人,而不是一整支团队。”
“想想看吧,”
他的步伐并未停下,声音依旧激情澎湃,
“您现在所感受到的风险,正是您未来收益的真正来源!
正是因为您能承担这份常人无法想象的风险,去参与这场赢家通吃的豪赌,您才有资格触碰到这份天赐的机遇!”
他突然停步,转身面向扎亚茨,目光灼灼。
“我们来盘点一下,当您身处对方组织内部时,您面临着的风险。
一,孤立无援。
二,缺乏装备。
三,信息闭塞。
四,环境本身的高风险性。”
他每说一点,扎亚茨的脸色便随之凝重一分。
“而这些,全都是您的优势。”
“优势?”
扎亚茨的声音略显茫然。
“当然是优势。”
迈克尔的语气不容置喙。
他在此刻引用了西拉斯曾对他说的一段话,
“‘你必须意识到,什么对你而言才是最坏的结果。承担必要的风险,与应对必要的挑战一样,都是一种提升区分度的核心能力。’
您是受害者,是为了您丧失的女友吉伊而行动
——这个身份,将为您提供最坚实的伪装,让您能轻易获得对方的初步信任。
这是您与生俱来的、任何人都无法复制的先天条件。”
“我宁可不要这个先天条件。”
扎亚茨低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苦涩。
迈克尔仿佛没有听见。
他无视了这句充满个人情感的抗议,继续着严密的逻辑演绎。
“孤立无援——意味着您的所有行动都可以最大化地发挥个人能力,不受团队规则的掣肘和他人失误的限制。
最重要的是,您将独自享受胜利的果实,无需与任何人分享。
“缺乏装备——意味着您可以节约一大笔不必要的活动经费。
在东方,有一句古老的军事格言,‘智慧的将军,总是在敌人的餐桌上享用晚餐’。
这会逼迫您更依赖智慧,而不是暴力,从而避免许多不必要的冲突与损耗。
“信息闭塞——意味着您将直接获得那些具有极高门槛的第一手信息。
当您成功收集这些情报后,您就建立了对所有同行的、压倒性的信息优势。
信息,就是权力。
“环境高风险——只要您能适应以上所有条件,这就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它只是一个舞台,它会过滤掉所有不合格者,让您脱颖而出。”
这一整套惊世骇俗的论述,如同一场逻辑的龙卷风,将扎亚茨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认知体系彻底席卷。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反驳。
但他依然无法忽略一个可怕的可能性——在这些前提下,自己也许真的会在获得最终胜利之前,就以某种“优势”的方式,腐烂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我不太相信自己能完成这一切,太困难了。”
迈克尔结束了他的踱步与演说,重新坐回宽大的皮质座椅中,变回了那个温和的谈判者。
“我相信您可以,扎亚茨先生。
我们所有人都相信——如果斯特列科夫俱乐部的先生们知道了您即将扮演的角色,他们也一定会深信不疑。”
“好吧,”
扎亚茨揉了揉太阳穴,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但我自己,依然持怀疑态度。”
“这是您的权利,”
迈克尔平静地回应,“但并不重要。”
“我的权利不重要?”
“是的。
对于您的核心诉求——复仇而言,不重要。即使您会因此而送命,也不重要。”
“为什么?”
迈克尔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近乎讥诮的神情,仿佛成年人看待孩童任性时的无奈与讽刺。
“因为复仇,本就是一条燃烧自己、照亮毁灭的道路。
它充满了危险、痛苦与不确定性。
相较于那些更加缥缈、更缺乏希望的愚蠢方法,公司为您提供的,是一条虽然艰难,但至少存在着清晰可见的、成功的可能性的路径。”
他将后背靠在沙发上,眯起眼睛,
“您不能因为一个好的方法,在过程中限制了您的个人舒适度和主观能动性,就将其弃如敝履。
那是孩子气的选择。
而复仇,扎亚茨先生,是一项绝对的、成人的决定。”
“老实说,”
扎亚茨的声音显露出一丝自嘲,“我已经有点想做回孩子了。”
“但那不可能。”
迈克尔断然否定。
扎亚茨无力反驳。
就在这时,迈克尔有了进一步的行动。
他伸出手,拉开桌子的抽屉,从中取出了一叠已经装订好的文件。
“这是您的新合同,扎亚茨先生。”
“好的。”
扎亚茨下意识地伸出手,准备接过,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一个巨大的疑问浮现在他脑海,
“你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从我进来开始,我们一直在谈话!”
“这正是公司的高效之处。”
迈克尔给出了一个模糊、但又无法追究的回答。
脸上的微笑温和依旧。
扎亚茨放弃了深究。
他知道,在这个情境下,追问这类问题毫无意义。
迈克尔将合同推到他面前,并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处。
“我们擅作主张,帮您自愿放弃了公民监察员的高危岗位联合保险的购买选项。
您觉得可以吗?”
“那是什么?”
“一份为重大意外、严重肢体伤害以及深度心理创伤等情况提供赔付的商业保险,受益人为本人及直系亲属。”
迈克尔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这东西没什么用。”
“听上去并不是这样。”
“但实际就是这样。”
迈克尔的语气带着一种替对方着想的诚恳,
“保险的本质是一个统计学问题。
它并不能真正减少您的损失,只是通过精算模型,将无数人的风险汇集起来,再进行重新分配。
对于‘英雄’这个群体而言,其赔付条款往往极其苛刻,理赔过程也相当繁琐,而收效却近乎于无。
公司的英雄们,几乎没有人购买这份保险。”
他脸上的肌肉略微放松,摆出一个似乎是替扎亚茨感到庆幸的表情,并试图将这种情绪传递过去。
“取消它,您几乎不会有任何实质性损失,却可以立刻收获一些内部积分,用以提升您的初始等级。
公司减少了一份不必要的财务支出,您获得了一份宝贵的晋升资本。
这,是毋庸置疑的双赢。”
“好吧。”
扎亚茨彻底放弃了挣扎。
他拿起那支迈克尔递来的钢笔,在合同的落款处,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的沙沙声,仿佛磨平了他内心最后的一点抵抗。
他将合同交还。
“后续我需要做什么?”
“去斯特列科夫俱乐部,”
迈克尔接过合同,妥善地放回抽屉,
“告知他们,您接受了我们的‘帮助’,作为他们的卧底加入我们。
关于您已经和对方签约这件事,您无需担心。
公司有渠道,可以追溯并修改合同的正式生效时间。
无论未来在哪里对簿公堂,败诉的都只会是他们。
他们会为此主动修改合同。”
扎亚茨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
时间指向五时三十分。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完全可以。”
迈克尔欣然应允,语气显得彬彬有礼,
“接下来的三天,您不会有任何任务安排,可以自由支配时间。
我的个人建议是,去俱乐部多熟悉一下情况,这对您未来的工作有百利而无一害。
三天后,您必须归队,接受为期一周的前期培训。”
“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伊莎贝拉小姐将在十天后回归总部。
我们为您和其他几位新晋的监察员,安排了一次与她的会面。
这会是一次非常良好的机会,希望您能把握住。”
“这也是公司的高效之处?”
扎亚茨忍不住问道。
这同样是提前的安排,同样的充满了可疑的预见性。
“当然。”
迈克尔再次给出一个肯定的、不容置疑的答复。
随后,扎亚茨站起身,没有再说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直到对方的声音彻底消失,办公室重归寂静,迈克尔·陈才完全松弛下来。
其温和、睿智、充满说服力的表情,如同被卸下的面具,瞬间瓦解。
他闭上眼,用双手拇指的指根,用力地按压、揉捏着自己两侧的颧骨和下颌连接处的肌肉群,缓解僵硬。
他当然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也完全明白自己说的话,用的手段,实质上早已偏离了人类朴素的道德标准。
长时间、高强度的表演,会让面部肌肉产生一种僵硬的、不真实的记忆。
或许,这就是为这份工作,他在生理上所必须支付的代价。
不过,这些全都无所谓。
他睁开眼,拿起桌上的手机。
他决定先给莎拉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今晚会晚点到家,因为处理了一件“小小的、但很有趣的”临时工作。
对他来说,这是唯一的原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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