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身开始在跑道上滑行,移动最初尚且平缓。
随后,涡轮风扇发动机的啸叫声逐渐攀升为一个持续的、撕裂空气的高频音符。
加速度将所有人的身体压向座椅的深处,窗外的地勤车辆与航站楼的灯火被拉伸成模糊的光带。
最终在一次轻微、不明显的抬升中,彻底与地面剥离。
飞机刺入云层,舱内的照明系统随之发生了一次柔和的嬗变。
最初为了模拟白昼而存在的、略带刺目的冷色光,被一种更温暖、更私密的琥珀色光晕所取代。
舷窗外,是城市上空被光污染染成橘红色的云层底面,如同某种巨大生物起伏的腹部。
片刻之后,伴随着安全带指示灯熄灭时的清脆提示音,机长沉稳的声音通过广播系统响起,带着一种程式化的 口吻:
“女士们,先生们,这里是机长广播。
我们已抵达三万五千英尺的巡航高度,预计三小时后抵达终点。
飞行期间气流平稳,祝您旅途愉快。”
旅客们开始从起飞时的紧绷状态中松弛下来。
夜空漆黑如墨,舱内光源昏暗,亮起的屏幕便成了这片人造星空中的点点繁星。
推着餐车的乘务员开始从机舱前部缓缓向后移动。
其中一位是年约五十余岁的女士,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痕迹,但她的动作依旧稳健而优雅;
另一位则年轻许多,脸上挂着职业性的、阳光而颇具青春感的微笑。
“先生,需要喝点什么吗?”
年长的乘务员停在斯科特·库科奇的座位旁,
“我们有可乐、苏打水、橙汁、咖啡,以及气泡水。”
“气泡水,谢谢。”
斯科特选择了一个最无害的选项。
这让他感觉自己依旧掌握着某种程度的自律。
尽管这注定只是次自我欺骗。
对方的动作十分麻利,一瓶冰镇的圣培露和一小包椒盐脆饼被轻轻放在他的折叠餐桌上。
塑料瓶身凝结的细密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
“谢谢,愿上帝保佑你。”
斯科特抬起头,露出口罩上方的眼睛,尽量展示出真诚。
乘务员回以一个温暖的微笑,点了点头,继续推着餐车向后走去,车轮在过道地毯上发出轻微的滚动声。
服务结束不久,舱内微弱的琥珀色灯光也尽数熄灭,只留下几盏用于紧急照明的指示灯,散发着幽灵般的绿芒。
机舱被一种近乎完全的漆黑所笼罩,偶尔能听到邻座传来拧开瓶盖的轻响,或是咀嚼脆饼时那种干燥的碎裂声。
它宛如一台沉入了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的潜航器,窒息般的寂静与黑暗是唯一的主宰。
而那些手机与娱乐系统的屏幕,便是漂浮其中、依靠自身发出微光的不知名浮游生物。
倘若人类某一天,也被视作某种可供观察的物种,这几乎是一个可以被摄像机记录下来,并配上大卫·爱登堡式解说词的完美画面。
安静,静谧,充满了动态的陌生感,整体氛围和谐积极,缺乏任何非自然的争斗或侵略。
可惜,这种脆弱且美妙的人造生态系统,并不能维持多久。
深海,很快便将重拾其混乱与不可预测的本质。
一声枪响。
声音并不算特别巨大,被机舱的密闭空间吸收、钝化,听起来更像是一本精装书被用力合上的闷响。
然而,它所携带的暴力信息却精准无误地闯入了每一个人的耳廓。
场面一瞬间转为绝对的死寂。
随后,是此起彼伏、突然加重的呼吸声。
一支金属保温杯从某位乘客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被无限放大的回响。
再然后,整片“海洋”都沸腾了。
人们惊慌地前后张望,压低声音的议论汇聚成一片嗡嗡作响的背景噪音。
各种混乱的行动此起彼伏——试图拿起手机、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上的零食,因过度仓促而显得笨拙不堪。
泼洒声与压抑的咒骂清晰可闻。
两名刚刚在机舱尾部厨房放下餐车的乘务人员迅速走出,试图查看前方的状况。
然而,混乱让她们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对于后半段的乘客而言,危险似乎尚在远方,这给了他们更多议论与恐慌的空间。
随后,第二个危险信号,从他们中间降临。
斯科特·库科奇从他的座位上站起身。
手中的SIG p320手枪指向天花板,扣动扳机。
空包弹炸裂的巨响,如若在密闭的铁罐内引爆了一枚鞭炮,其产生的回声在狭长的机舱内来回冲撞。
尖叫与更加慌张的呼喊,终于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
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
源于恐惧的寂静,开始从机舱的前半部分,迅速向四周蔓延,最终覆盖了舱室的全部。
友利坚人有着全世界最充分的应对枪支暴力的经验。
他们几乎是本能地明白,在极端不利的环境中,该如何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
——当枪声从前后同时响起,无论再怎么慌张,危险无处不在,而他们,无处可逃。
年轻一些的乘务员脸色惨白,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而那位年长的,则向前迈了一小步,眼神中虽然也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试图维持秩序的责任感。
“看在上帝的名义上,别这么做,孩子。”
她的声音略微紧张,却仍然坚定。
斯科特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厌烦。
远处,米凯尔·茹尔丹传来声音洪亮、沉稳,其内容却与那份沉稳截然相反:
“我们他妈的不想射击你们任何一个人。
前提是你们能像一袋土豆一样,给老子老老实实地待在该死的座位上,别他妈的乱动!
都听见了吗?别动!”
斯科特并不喜欢这种粗暴的作风。
这和他前半生的职业经历有关。
在他看来,这类嘶吼的客户,通常会武断地拒绝一切商谈的可能,并且热衷于通过侮辱和践踏他人的人格,来建立自己脆弱的权威。
不过,在眼下,适当地模仿也许并不算坏。
“闭上你那该死的嘴,老女人!”
斯科特将枪口转向那名年长的乘务员,声音模仿着米凯尔的腔调,
“滚回去!”
他向前迈步,准备沿着过道走向机舱前部。
然而,他的后脚脚踝忽然被一股力量拖拽住,让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斯科特回过头,看到那个老年的乘务人员正跪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裤腿。
“你不能这么做。”
她的声音并非恳求,而是一种近似于教导主任式的枯燥劝说。
斯科特盯着她看了两秒。
混杂着亢奋与烦躁的情绪,仿佛劣质的食物,在他的胃里翻滚。
没来由的厌恶和恶心感,顺着食道向上攀爬。
他抬起枪,对准了她的腹部,扣动了扳机。
子弹撕开制服,钻入血肉。
对方吃痛地闷哼了一声,但那双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因为剧痛引发的肌肉痉挛,抓得更紧。
斯科特不得不再次开枪。
第二枪打在了她的肩膀上,略微有些歪。
第三枪,他将枪口抵近了她的头部。
随着枪响,她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随即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已经开始扩散。
温热的血液如同一条红色的溪流,从她的太阳穴涌出,在地毯上迅速浸润开来。
斯科特用力一甩,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脚踝上甩开。
四下里,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一幕。
恐惧带来的沉默,如同水泥般迅速凝固,将每一个人都封印在了座位上。
没有什么,比亲眼目睹一场毫无预兆的死亡,更具有威慑力。
尽管从某种数学角度上说,他们离安全其实更近了一步
——一支SIG p320的标准弹匣容量只有十五发,现在,超过五分之一的威胁已经被消耗掉了。
“都他妈的给老子待在原地!
谁敢再动一下,下场就跟这个没用的家伙一样!”
斯科特高声喊叫,用英语和西班牙语交替重复着威胁,
“?quédense quietos o terminarán o ella!”
他调整了一下持枪的姿势,枪口在过道两侧来回扫动,威慑着任何可能心存侥幸的乘客。
所有人都如同一排排被钉在座位上的人体模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这很好。
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极度危险——他不希望任何人在任务完成前,因为愚蠢的举动而丢掉生命,那会让他感到内疚。
当然,刚才那个老女人除外。
她的样子,让斯科特想起了自己那段痛苦的、不断下滑的职业生涯后半段。
先是丢掉体面和尊严,然后丢掉工作,最后,将会彻底丢失作为社会人的身份。
他只是让那个试图说教他的女人,提前得到了她应有的结果
——她甚至极其阴险恶毒地破坏了自己宝贵的情绪稳定,从而让全机舱的乘客,一同陷入到更加不可预测的死亡危险之中。
不能不说,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结束了这场短暂而无效的自我反省后,他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眼前。
他的同伴,他的兄弟手足们,正在机舱头部等着他。
这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战略:
由他在后方威慑并压制骚乱,而米凯尔和丹尼斯则在前方处理头等舱的目标,并控制驾驶室。
他看到了丹尼斯·罗德里克。
那个男人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头等舱的座位上。
而在他脚边的过道上,一名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子正脸朝下地趴着,一动不动。
斯科特用枪口指了指地上的男人:
“他死了吗?”
“没你下手重,老兄。
我用枪把他砸晕了而已。”
丹尼斯给出了一个他意料之外的答案。
斯科特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
“后面已经控制住了。”
他简短地汇报了自己的进度,然后询问,“你们那边呢?”
随即,他便意识到了问题——丹尼斯迟疑了一下,脸上那种轻松的表情消失了。
这绝不是个好兆头。
“出了点问题。”
“驾驶室打不开?”
这是斯科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
“不,不是那个。
米凯尔正在进行爆破作业,打开那扇该死的防盗门只是时间问题。
是……目标那里。”
“目标?”
斯科特略微感到困惑,这是他认为最不可能出问题的环节,
“她只是个耶鲁的女学生,能有什么特别的?”
“你自己看一下就明白了。”
丹尼斯摊了摊手,指向了头等舱角落的一个座位。
斯科特不明所以,但基于对这位临时手足的信任,他还是顺着对方的指向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标准的头等舱座位,宽敞,舒适。小桌板上放着一杯未喝完的、呈现出淡粉色的鸡尾酒,杯壁上挂着水珠。
而座位上的那个女孩,几乎与情报中的描述别无二致。
他从下往上打量。
一双白色的、编织鞋面的坡跟帆布鞋,露出纤细的脚踝。
向上,是一条淡水仙花黄色的亚麻A字连衣裙,裙摆恰到好处地停在膝盖上方,勾勒出大腿柔和的线条。
双臂交叠在身前,象牙色的皮肤在舱内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自带一层柔光。
灿烂的金发拢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脸颊旁。
五官精致,鼻梁高挺,嘴唇的形状如同爱神之弓。
一切,似乎都与照片上那个名为麦迪逊·洛维尔的女孩完全一致。
除了那双眼睛。
“她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的?”
斯科特发现了第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情报显示,目标的瞳孔是灰色的。
而一旦这个疑点被发现,其他的差异便接踵而至
——面孔的轮廓并没有变化,但整体给人的感觉,却和情报中的那位之间,显示出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却又无比清晰的差异感。
“她是谁?”
他忽然怒不可遏,开始对他的“亲朋”恶语相向,
“你们他妈的怎么能认错人——”
“你刚才也认错了,老兄。”
丹尼斯再次摊了摊手,用下巴指了指女孩座位旁的小桌板。
那里,除了那杯鸡尾酒,还静静地躺着两片边缘呈现出淡灰色的透明镜片,
“她刚才戴了美瞳。”
“你是谁?!”
斯科特意识到继续向他的同伴追究责任毫无意义,于是准备将满腔的怒火,转移到了那个引起所有问题的根源之上。
他已经举起了手枪。
然而,丹尼斯在此时却抢先给出了答案 ,并成功地暂时压制了斯科特所有的的愤怒、不满与困惑。
“她是伊莎贝拉·罗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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