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后。
我回到了公司总部。
走廊边的屏幕上,一位女主播的面孔占据了画面的绝大部分。
她的脸部轮廓如同用圆规准确勾勒,妆容则是一层薄而均匀的蛋壳,在演播室灯光的烘烤下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陶瓷般的质感。
她身着一件矢车菊蓝的无领鞘裙,颈间一串尺寸与光泽都无可挑剔的Akoya珍珠,像一排温顺的、驯养在锁骨上的牙齿。
“……于纽约时间今日凌晨两点至六点,自布拉德利国际机场飞往迈阿密的友国航空AA414航班,遭遇了一起性质极其严重的劫机未遂事件。
据信,三名隶属于极端组织‘端点星’的恐怖分子,在飞行途中尝试挟持该航班。
期间,他们袭击了伊米塔多公司的英雄‘荆棘公主’伊莎贝拉·罗西小姐,并被后者逐一击毙。
目前,伊米塔多公司已全面控制现场,并主导该事件的后续调查。
本台将为各位观众持续跟踪报道。”
话语中的语调起伏,被严格限制在一个狭窄的、旨在传达权威而又不引发焦虑的范围内。
画面短暂地切换,声音继续流淌,像一条被堤坝规训得毫无脾气的河流。
“下一条新闻。
纽约州第三选区的国会众议员乔治·桑托斯,今日面临其竞选财务记录存在严重不符的首次公开指控……”
在提及这个名字时,她嘴唇的右上角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的轻微收缩。
那并非一个表情,更像是一块肌肉在拒绝执行大脑下达的、保持严肃与中立的指令时,所发出的微弱抗议。
“——各位观众,我们不得不暂时中断常规播报。”
她的声音陡然一转,语速也提升了许多,
“我们刚刚收到消息,伊米塔多公司关于航班劫机案的调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伊米塔多公司首席执行官,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先生,将就此事发表重要讲话。
让我们立刻将镜头交给现场的记者。”
液晶屏幕上的画面应声而变。
演播室那个人工、恒温的世界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美好而危险、秩序中带着混乱的景象。
镜头先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掠过一片由警用拦截索和闪烁的红蓝警灯构筑的临时边界,最终稳定在一片由黑色火山岩铺就的停车场上。
一位身着修身西装的黑人男记者出现在画面中,他的领带被海风吹得像一面执意要挣脱旗杆的窄旗。
“……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是洛杉鸭派洛斯福德庄园的悬崖公路。
如各位所见,警方已于一小时前对该区域实施了全面封锁。
据我们了解,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先生即将在这里,就今日凌晨发生的劫机事件,发表一份公开声明。”
他的话音未落,镜头便猛地向前推进,越过他的肩膀,聚焦于一个人影。
那是我。
或者说,是名为“西拉斯·布莱克伍德”的公共符号。
他走到临时搭建的讲台前,数十支话筒如同饥饿的、伸长了脖颈的金属雏鸟,朝他聚拢。
“作为友利坚的一名公民,”
声音透过屏幕传来,清晰、沉稳,每个词都被赋予了足够的重量,
“作为你们的教育部长。
我为今日凌晨发生的一切,感到深切的遗憾。”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镜头,仿佛在与每一位观众进行单独的、私密的对视。
“我的悲伤,不仅源于伊莎贝拉·罗西小姐所经历的袭击。
更源于我们共同的国家安全,我们每一个家庭的平静生活,都遭受到了如此粗暴的、不可饶恕的威胁。”
“我毕生都在努力阻止灾难。
无论是那些潜藏在未来的,还是那些已然迫近的。
这一次,我们几乎与一场巨大的悲剧擦肩而过。”
“为此,我必须感谢伊莎贝拉·罗西小姐的英勇付出。
同时,我也必须感谢那位万能而仁慈的上帝。
祂的目光,始终庇佑着这片土地。”
他的语调平缓,句子简练而精当,旨在构筑一种通俗易懂的、足以让任何教育背景的听众都能感同身受的悲悯与虔诚。
“但是,”
他的话锋一转,声音的温度骤降,
“就在一小时前,我的调查团队,向我汇报了一个全新的发现。
这个发现,让我感受到一种……极端的愤怒。”
“撒旦的居所,并非只在遥远的西亚,不在那些被黄沙与仇恨覆盖的焦土之上。
它就在我们身边。”
“在我们之中,存在着与‘端点星’组织合作的叛徒。
友利坚的叛徒。
他们呼吸着友利坚的空气,享受着纳税人供养的公共服务,与你们、与我做着生意,却在暗中,为了金钱,将屠刀递向自己的同胞。”
“我无意在此刻公开宣读一份冗长的名单。
但拉塞尔·马尔文,以及其他一些人,罪证已被锁定。
法律的审判庭,正在等待他们的出席。”
“伊米塔多公司,将为此不懈努力。
我们必须战斗。
战斗,直到每一位敌人,都化为尘土。”
言毕,他没有理会现场瞬间沸腾的提问声,只是将话筒递还给身侧的助手,随即转身。
身影迅速被安保人员构筑的人墙所吞没。
屏幕上的直播画面被掐断。取而代之的,是公司的广告。
一位发色如同薄荷苏打水般清澈的蓝发双马尾少女英雄,挥舞着一根与她形象极不协调的巨大葱绿武器,背景中闪过一连串意义不明的日文符号。
我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
“西拉斯先生。”
一个声音在我身侧响起。
卡门·罗德斯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与我并肩而立,维持着一个既不冒犯也不疏远的社交距离。
这里是伊米塔多公司的公关部区域。
作为部门主管,她在此刻出现,是合乎流程与礼节的必然选择。
“以公关部的角度看,”
我问道,视线再次停留在屏幕上,
“方才那段展演,效果如何?”
“无懈可击。”
卡门先是给出了一个结论性的判断。
随后,她略微侧过头,额头在走廊筒灯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近乎珍珠质感的光晕,似乎是在组织更详尽的词句。
“您的形象,完全符合我们预设的基调。”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真诚的热忱,
“在那种紧迫的、被媒体和公众情绪高度压缩的场合,您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慌乱。
您的站姿,您将手自然垂于身侧的细节,都传递出一种绝对的掌控力。
您看上去,就像一位在决战前夜,已经知晓黎明时分胜利必然到来的国王。
这种姿态,本身就能给予公众最强大的信心。”
“至于发言的措辞,”
她继续分析道,
“两段式的结构功能明确。
前一段的悲悯与感恩,是与国民建立情感连接的必要表示。
后一段的愤怒与宣战,则是将这种被动的情感,转化为主动的、指向明确的行动力。
在那个时刻,公众需要的不是妙语连珠的哲学思辨,而是简洁有力、能代表他们发出怒吼的言辞。
您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完美。”
“但愿友利坚的国民,能够体会到我这份良苦用心,”
我平静地回应,
“即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能真正理解其背后的逻辑。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卡门?”
“我明白,先生。
您是在为他们的福祉考量,正如您也会为公司的每一位员工和盟友的利益考量一样。”
“你不认为,这其中存在着某种程度的虚伪吗?”
我提出一个略带引诱性的问题。
“那并非虚伪,先生。那是责任。”
卡门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即给出了回答,
“虚伪之所以遭到诟病,是因为虚伪者只想单方面地攫取由制造错误认知所带来的好处,就像那位乔治·桑托斯。
而您,是选择了一种最高效的方式,承担了‘认知真相’这一行为所必然带来的沉重责任。
并且,您的出发点完全是善意的。
这在本质上,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诚实。”
我必须承认,卡门的这番话,令我感到非常愉快。
与她相处的时间越长,我越能发现她身上那种罕见的特质。
在正常的、被社会普遍接受的道德观框架之外,她拥有着极其敏锐的智慧。
一个遵循常规道德的人不足为奇,但一个足够聪明的头脑,在洞察了世事之后,依旧能维持这种近乎“正常”的状态,则需要一种特殊的天真作为保护层。
这或许可以通过一个粗糙的类比来阐释。
我曾结识过一位巴黎的女作家
——她的观点是,那些外貌平庸的女性往往更笃信爱情的存在,因为她们进入亲密关系的机会相对稀少。
这种稀缺性使得她们难以积累足够多的经验,从而更难认知到情爱关系在本质上的肤浅、混乱,以及其野蛮的、缺乏秩序的动物性内核。
那位女士本人的私德,则恰好是她理论最生动的例证。
按照这个逻辑推演,她极有可能便是那种因过度使用自身魅力,以至于提前耗尽了所有幻想,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虚无解构的典型。
但这一论调,终究是错误的。
文明的全部进程,就是一场从野蛮走向秩序的、漫长而艰苦的远征。
其本质,是从遵从血肉之躯的原始本能,走向驾驭并超越它的、更高层次的精神意志。
倘若没有在数百年的行走中领悟到这一点,我大概也会像我的部分同类一样,至今仍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遵循着古老的本能苟且偷生。
而不是亲手缔造属于我的荣光与辉煌。
“您来公关部,是有其他的公事吗?”
卡门的声音将我从短暂的思绪中拉回。
“完全没有。”
“您的姿态,看上去不像。”
卡门将双手交叠在胸前。
这个动作让她的白色丝绸衬衫的轮廓显得饱满,混杂着包容与亲近的气场在她周围弥散开来,
“您一定有事。”
“好吧,是的。”
我放弃了无谓的掩饰。
正如她所言,诚实地面对真相,是负责任的体现。
“伊莎贝拉,她……有向你发过邮件吗?”
“没有。”
“非常好。”
我下意识地说道,随即又立刻修正,
“我是说,非常可惜。”
总之,这个答案让我略微松了口气。
事情似乎还没有发展到最糟糕的、完全失控的地步。
我依然拥有思考和布局的余裕。
“不,她没有发邮件,”
卡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有些微狡黠的笑意,
“但她已经回来了。
我猜,她现在有可能就在您的办公室。
您没有先回去看看吗?”
“……不。”
我再次吐露了少许实情。
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作一种变相的求助,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她的情况如何?”
“您最好自己去看看。”
卡门说,
“在工作层面的问题上,伊莎贝拉小姐一向无可挑剔。
但在个人关系的领域,我觉得,您需要亲自去进行最真实的处理。”
她的笑容加深了,右眼甚至还配合着完成了一次轻快的眨动,像是在分享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确实是中肯的、理由充分的、明智的建议。
但它存在一个极其严重的、她无法知晓的技术性问题。
根据我拿到的战斗画面记录,伊莎贝拉展现出的能力,已经达到了一个连我都无法轻易正面应对的程度。
她的成长过于迅速了。
当然,胜利并非不可能。
但那需要动用一些禁忌性质的手段。
那些手段在设计之初,就未曾考虑过“能否保证对手生命安全”这种多余的标准。
我自然不可能对伊莎贝拉使用。
事情的一部分,已经滑入了我无法预判的混沌区间。
但即便如此,我也必须去处理这件事。
“谢谢你,卡门。回见。”
“回见,先生。”
向她道谢与道别后,我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公关部所在的楼层。
经过一层安检系统,我回到了公司最核心的区域,走入了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我的办公室,就在面前走廊的尽头。
但丁曾写道,通往天堂的旅途,始于地狱的入口。
来吧,伊莎贝拉。
让我亲眼看一看,这深渊之中,究竟翻涌着何等的风暴或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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