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我想——我不太想说。”
“这不重要,姓名不一定要被登记。”
登记桌前的小伙子,颈后一圈肤色因常年日晒而呈现出如同陈年皮革般的暗红,指关节粗大,几道半愈合的口子嵌在厚实的皮肤纹理中。
身上方格纹法兰绒衬衫的肘部已经磨薄,被一件褪色丹宁布的背带裤束缚着。
他有些紧张,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滑向旁边,不敢直视正在为他登记的这位金发美人。
“我是米娅。你来自哪里?”
“阿肯色州,小石城。”
登记桌后的米娅点了下头,金属笔杆的签字笔在她指间轻巧地转了半圈,笔尖落下。
“那就是‘小石城No.1’。”
“等等,我是第一号?不,这太靠前了,”
他连忙摆手,动作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朴实,
“我的家乡勇敢的小伙子们还有很多,我只是第一个到达了这里。”
“就算这是巧合,也是命运定下的巧合,不是吗?”
米娅的声音放得很轻,像一把刻刀般剔除着对方的犹豫,
“有的人一生都在田埂与仓库间徘徊,默默无闻,但当时机如同涨潮般涌来,他就会被推上浪尖,成为英雄,乃至于领袖。
您不能逃避这个位置。”
“是,是的。”
他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
“您的目标足够坚定吗?
您为什么要反抗克兰普?”
“我想,是足够坚定的。至于反抗克兰普的原因——”
“是什么?”
“我的家庭农场,这几年因为克兰普总统的税务政策,亏损得厉害。
大豆、玉米,所有东西都堆在谷仓里,价格低得像个笑话。
那些城里的媒体总在说工业、说科技,可我们的权益被一次次放弃,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农民应该被重视,和工厂里的工人一样。
我需要为我的家乡,为我的家人而战。”
“很好。”
“这是不是……太平庸了一点?”
小伙子脸上浮现出一丝迟疑,他放低了声音,
“我刚才在营地门口,和几位先生聊了一下。
他们加入的原因听上去都……更高尚。
有一位先生的兄弟因为司法不公被判了重罪,另一位的土地被征用却没有支付足额的补偿金。
还有一位,他坚决反对我们在海外正在进行的军事侵略。”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是一个问句,但米娅的语气中并无问询的意思。
小伙子看向她。
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并不是在评判,只在做平静的交流和认同。
“友利坚最重要的是什么?”
米娅主动接续了话题。
“自由。自由非常重要,是这样的。”
“自由是什么?”
他略作思考,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面露难色。
“自由,是对自我最彻底的尊重。”
米娅给出了定义,每一个词都精准而有力。
“它意味着勇敢地为自己的诉求发声,为自己争取看得见、摸得着的权利,而不是屈服于某套宏大的规则和遥远的威权,以至于轻贱了自己
——轻贱了每一位上帝亲手创造的、独一无二的子民。”
“是……是的。”
小伙子先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仿佛在消化这套全新的逻辑。
随即,一种被理解、被赋予了神圣意义的激动情绪,从他胸膛深处升腾起来,让他的脸颊微微涨红。
米娅的指尖在登记用的那台戴尔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轻按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看摄像头。”
“好的。”
他依言照做。
片刻后,米娅将一张印有他头像和编号的白色磁卡递了过去。
对方郑重地接过,道了谢,随后转身离开了这间帐篷。
他是今天登记的第两百名到访者。
帐篷外没有下一位在排队,这意味着他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
多数到访者都会选择在早晨或上午抵达,在夜晚穿越荒野需要面对的风险,远超过他们心理预期的成本。
多数人宁可在附近那座名为约克纳帕塔法的小镇上住上一夜。
那里的消费足够便宜,况且大部分旅店都接受了沃尔普团队提供的资金支持,愿意为“朝圣者”打上一个不错的折扣。
米娅拿起桌上的智能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扎亚茨,登记结束了。”
“很好,谢谢,米娅。
沃森刚刚出发,他的帐篷空下来了,你可以搬过去。
里面需要简单收拾一下,不是很乱。”
“好的。”
电话挂断,工作正式结束。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略显僵硬的肩颈,拉开帐篷厚重的帆布帘门,走向门外。
夜色已经完全浸透了这片旷野。
远方的山脊线在星空下勾勒出朦胧而壮美的轮廓,近处,数以千计的光源如同一张被随意掷在绒布上的、破碎的星图,散发着混乱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光芒。
低矮的灌木丛在火光中投下摇曳的、奇形怪状的影子。
房车、皮卡、重型卡车,如同一座座钢铁岛屿,散落在连绵的帐篷海洋之间。
临时架设的天线刺向夜空,各种堆积如山的箱子与散落在地的工具,以及几台正在低声轰鸣的柴油发电机,共同构筑了这幅庞大、粗粝且令人震撼的画卷。
篝火的烟味、啤酒发酵的麦香与点燃的烟卷的辛辣气息始终徘徊。
这里是乔丹尼·沃尔普团队及其支持者驻扎的核心营地,全国两个分发点中规模较大的一个。
沃尔普和他的核心团队在全国巡回演讲,用理想的火焰点燃听众,再用金钱的承诺将其中最坚定的一部分吸引至此。
他们在这里接受最终的“使命”,并带走被存放在一个个银色的金属保险箱中的金钱和装备。
米娅的目力所及,就能看到上百个这样的箱子被码放在一起,她不能看到的则更多。
箱体由合金制成,设有一种极其严密的数字密码锁,只有在规定日期之后才能通过特定指令开启。
箱内是成捆的友元,以及由伊米塔多公司提供的工具
——高压烟雾弹,军用级燃烧弹,高亮曳光弹,不一而足。
她看到了扎亚茨。
那个发际线略高的年轻人,正和他的同伴们一同将最后一批箱子从一辆福特重卡的后车厢上卸下,交到一群等待着的支持者手中。
那群人里,有两位留着浓密大胡子的卡车司机,一位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农场主妇,一个看上去比那些箱子高不了多少的青少年。
还有一个戴着红色棒球帽、身穿星条旗t恤的乡村老人。
扎亚茨是这一整片营地的总负责人。
在沃尔普亲自于各地演讲的时候,掌握着与公司直接交流渠道、并深得沃尔普信任的扎亚茨,自然而然地担任了这个职位。
另一片营地的负责人,是丹尼尔·米勒。
“扎亚茨先生。”
“米娅?”
扎亚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旁边另一位组织成员低声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岗位,向她走来。
“沃尔普先生有什么指令吗?”
“暂时没有。”
“好的。工作辛苦了,米娅,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您太客气了,您的工作比我忙得多。”
米娅的视线扫过周围那片繁忙而有序的场景,
“把这些分发到每一个人手上一定很累,这可足足有数千个。”
“事实上,不止于此。”
扎亚茨纠正道,“今天被分发下去的材料箱,有数万个。”
“难以想象!”
“数量本身不是问题。
更大的麻烦是,箱子有不同的种类。
一类用于制造标语、宣传涂鸦;
二类用于制造小规模骚乱和爆炸;
三类用于直接对抗军警和其他官方武装;
四类是提供给特种作战单元的;
五类是小体积的便携式导弹模块……一共有十四个类别。
我们需要根据不同的用途和预设的配比,精准地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中,由他们带向全国。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
“听上去就非常麻烦。但您好像做得不错。”
米娅指了指远处。
“不错”这一点并不需要用语言来提炼。
事实肉眼可见。
几乎没有人因为等待而表现出不满或愤怒,没有任何争执或争吵,一切都秩序井然。
当然,这其中或许有一些其他因素在起作用——比如那些在营地各处巡逻的、穿着狼棕色作战服、手持ScAR突击步枪的壮汉。
他们来自顶峰集团。
在经历了痛苦的结构改革、残酷的内部淘汰和全面的法律洗白之后,
顶峰集团正式从一家不那么干净的白手套公司,转化为了一家与cIA有密切合作的跨国合法犯罪组织——合友利坚的法,犯全世界的罪。
这些沉默的合同兵,的确能让人们变得更安分理智,更服从管理。
虽然有不少人曾向米娅抱怨过这些人不好沟通、不近人情——对于这样一位美丽而善解人意的女士,多数男人都能卸下防备,畅所欲言。
但终究,没人能公开反对这些人的存在。
更何况,对未来的期待会让多数人忘记一些细节上的烦恼——每个箱子里,都有上万友元的现金。
这是他们已经知道的经费,也可以被视作报酬。
“我拿了很高的收入,所以我必须做到最好。”
扎亚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也正是因为您做得很好,您才会有这样一笔收入。两者相辅相成。”
“另外,复仇也很重要。”
“当然,您最终是为了复仇——这让您充满魅力。”
米娅深以为然。她抬起手,不经意地掠过耳畔的秀发,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耳垂上的饰品。
那是一对翡翠耳环,在远处篝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温润而幽深的光泽,如一小片被封冻的、来自热带雨林的浓荫。
“我用沃尔普先生给的报酬买了这个,您觉得它怎么样?”
“非常好看,非常合适。它会让您更受欢迎。”
“这就是我的工作的价值和意义。
在这个过程中,我会成为更有价值的女性。
这是一条捷径,我必须把握住。我想,您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完全同意。”
两人相视一眼,随即会心一笑。尽管各自对这番话的理解不尽相同,但他们却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深刻的的共识。
双方的距离,不知不觉间靠近到了一个暧昧的界限。
一种无声的、相互吸引的磁场悄然出现,而且,他们似乎都对此毫不排斥。
忽然,扎亚茨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面有着AmoLEd屏幕的智能手表。
“怎么了,扎亚茨先生?”
“公司的人半小时后抵达,我们需要开一次作战会议。”
“我可以参与吗?”
米娅的眼中闪过热切。
“你可以以沃尔普先生代表的身份参与。”
米娅脸上的笑意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不满的情绪一闪而过。
但她旋即将其掐灭,脸上恢复成一副不引人注目的、迷人的微笑表情,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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