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兵日当天。
华盛顿特区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被过度饱和滤镜处理过的湛蓝。
阳光并非倾泻,而是以一种近乎刻板的的方正形态,铺设在国家广场周边的每一寸大理石与花岗岩上。
在一栋俯瞰着宾夕法尼亚大道的政府建筑顶层平台上,环球新闻频道的当家主持,勒布朗·肖(Lebron Shaw) ,正对着镜头。
他的笑容仿佛一件镜子,完美地反射着观众所期待的一切——自信、乐观,以及对即将发生之事的全然掌控。
“早上好,友利坚!我们正处在历史的心脏,华盛顿特区,”
勒布朗的声音通过数以千万计的扬声器与耳机振膜,传递到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今天,我们将共同见证一场力量与荣耀的巡礼。
阅兵队伍将从国会山启程,沿着宪法大道,经过国家档案馆,最终抵达白宫前的终点。
这是一条承载了我们民族记忆的道路。”
画面适时地切入一段精心制作的蒙太奇。
黑白胶片的颗粒感中,潘兴将军的部队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泥泞中归来;
随后,色彩逐渐鲜艳,艾森豪迈尔总统检阅着横渡大西洋的钢铁洪流;
越战的影像一闪而过,色调阴郁,直升机的旋翼切割着潮湿的空气;
最终,画面定格在沙漠风暴行动中,夜视仪视角下的绿色曳光弹的轨迹。
历史被浓缩为一首激昂的乐曲,每一个音符都服务于此刻的辉煌。
镜头切回现场。
宪法大道的两侧,人潮的密度堪比集装箱中堆积的货物。
旗帜的海洋中,主观礼台上的人物逐一进入导播的视野。
“我们看到,康拉德·克兰普总统正与他的内阁成员就坐,”
勒布朗的声音平稳而有力,
“在他身旁的,是副总统詹姆斯·迈尔斯(James myers),以及我们来自世界各地的盟友代表。”
摄像机缓缓平移。
“教育部长,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先生,也出席了今天的盛典。”
镜头在西拉斯的身上有了一瞬间可被感知的停顿。
他与克兰普之间隔着数个座位,那段物理距离在高清画面中被无声地放大,自主地形成了一种微妙的视觉叙事。
他静静地注视着远方,微笑着开口,仿佛整场盛典于他而言,是一场值得谈论的喜剧。
“以及……美丽的伊莎贝拉·罗西小姐……”
画面上出现了一位金发女性,成熟而优雅。
导播显然犯了个错误。
镜头在零点几秒的迟滞后迅速调整,勒布朗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自然地修正道:
“抱歉,是伊万卡·克兰普女士。
她今天一如既往地光彩照人。”
随后,镜头再次移动,找到了那个正确的目标。
伊莎贝拉·罗西,她的位置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远,几乎处于观礼台的边缘。
她正看着西拉斯的方向,一只手托着脑袋,似乎不那么开心,笑容狡黠而隐约有些无奈。
当然,魅力十足,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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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数千公里外的一栋郊区住宅里,施密特一家正坐在电视机前。
冈瑟·施密特(Gunther Schmidt),本地一家汽修店的老板,身体粗壮,双手布满洗不掉的油污气味与陈年伤疤。
他的妻子,赫尔加(helga),是沃尔玛的一名收银员,疲惫而麻木的眼神似乎早已看穿了生活这家无良商店里所有商品的虚假折扣。
女儿格蕾塔(Greta),十三岁,脸上散布着雀斑,发量稀疏,五官与传统意义上的好看毫无关联,但青春本身赋予了她一种蛮横的活力。
儿子克劳斯(Klaus),十五岁,上肢因不科学的器械锻炼而显得粗壮,与瘦削的下肢构成了某种不协调的风格;
他那张脸上外溢着过剩的精力与匮乏的自制力,前途看似无量,目光却注定短浅。
多数时候,这个家庭仅仅是一个法律与血缘意义上的共同体。
冈瑟是顽固的“友国优先”分子,坚信一切问题都源于对传统的背弃。
赫尔加则是一位对现代人文社科理论一窍不通,却热衷于在社交媒体上转发女权,主义口号的中年妇女。
格蕾塔的世界由甜食、派对和毫无意义的社交八卦构成,她未来的思想光谱,大概率会在自由派与她母亲的观点之间随机摇摆。
至于克劳斯,他痴迷于死亡摇滚,组建的乐队只擅长制造噪音,身边围绕着一群令所有成年人都感到生理性不适的狐朋狗友。争吵,是这个家的背景音。
但此时此刻,冈瑟·施密特对他的家庭感到前所未有的满意。
赫尔加、格蕾塔、克劳斯,所有人都耐心地挤在沙发上,共同观看由他亲手投出的选票所授权的总统,举办的这场盛大阅兵。
这是个不错的征兆,冈瑟想。
他一直觉得,如今的年轻人之所以堕落,根源在于教育的崩坏。
他们不再纯粹,不再重视家庭与传统,更不懂得如何深切地热爱这个国家。
他们的精神内核,就像那些被偷工减料的汽车上的零件,脆弱得经不起任何真正的颠簸。
这场阅兵,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始。
冈瑟相信,屏幕上由钢铁与纪律构筑的阳刚之气,能感染每一个人。
赫尔加也许会因此变得柔和一些,不再整日抱怨他的工作、家里的财务状况,以及他花在看球赛上的时间。
克劳斯会认识到,他那些鬼哭狼嚎的音乐和不三不四的朋友有多么可笑,或许会萌生参军的念头,让生活走上正轨。
他相信自己的感受,也固执地相信,这种感受具备普世的价值,所有人最终都能明白。
然而,他那朴素的愿景,终究未能完整地维持到第一支方队走过镜头。
克劳斯从沙发上站起身,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爆鸣。
冈瑟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果然,在舒展完身体后,克劳斯径直迈步,准备离开客厅。
这让老施密特无法忍受。
尽管明知可能毫无作用,他依旧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维持的温和。
“你要去做什么,克劳西?”
“我去一趟弗里茨那里。”
克劳斯头也不回地答道。
“去搞你的乐队吗?今天有排练?”
“不,爸爸,乐队不在今天训练。
汉斯(hans)过几天生日,我们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你就不能看完阅兵再走吗?”
“我们约好了时间。不去的话非常失礼。”
克劳斯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冈瑟所不熟悉的、游刃有余的表情,
“你说过的,爸爸,男人应该重视承诺。”
冈瑟感到一阵烦躁。
他不喜欢儿子这套说辞,却又因对方确实在引用自己的教诲而无从发作。
“是的,对,重视承诺。但你也要热爱我们的国家。
克兰普总统组织了这次阅兵,这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但他是个混蛋。”
格蕾塔忽然插了一句,音色与内容都很尖锐:
“我和妈妈也这么认为。”
冈瑟的怒火正要喷发,克劳斯的下一句话却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的火山口。
“我们会去看的,在弗里茨(Fritz)家。
我们都对武器感兴趣,我们是一群小伙子,更适合凑在一起看这种东西。”
“是的。”
这理由合情合理,让他无处反驳——除非他愿意在此刻扮演一个无理取闹的独裁父亲。
好吧,就由他去吧。
至少,他还在乎武器,还有点男子气概,冈瑟对自己说。
这算是一种进步。
尽管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克劳斯已经背对着他,这多少有些失礼。
作为一个父亲,他早已学会了这种自我安慰。
过于顺风顺水会让人骄傲自大,即使是在家庭这种微小的场域中,那也往往是悲剧的源泉。
当然,这些大道理和他扯不上什么关系,他的人生从来都很平庸,或许正因如此,他的精神才能在想象中保持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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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劳斯,你来了。”
克劳斯敲了敲弗里茨家的车库门,门应声而开,并未上锁。
包裹着汗水、廉价香烟和青春期荷尔蒙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
车库内,十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孩聚集在一起。
最小的不过十三四岁,脸上还带着初中生的稚气。
最大的则已经高中毕业,剃着粗硬的板寸,因为看上去比其他人更成熟,而被默认为这群孩子的首脑。
看到克劳斯走近,这位被称作阿克塞尔(Axel)的首脑,几乎是立刻停下了与旁人的交谈,中止了夸张的手势,故作热情地张开双臂。
“你看上去很有信心,阿克塞尔。”
克劳斯回以一个拥抱。
他没有向父亲提及阿克塞尔的名字——这个人在本地风评不佳。
尽管克劳斯确信父亲一定知道他们的交情,但只要他不主动挑明,事情就不会显得那么糟糕。
“当然。你没有信心吗?”
“怎么可能,”
克劳斯否认道,骄傲应运而生,
“只要来了这里的人,就没有胆小鬼。”
周围人立刻爆发出凌乱的附和:
“对,没有胆小鬼!”
“我们一定会成功!”
阿克塞尔用力拍了拍克劳斯的肩膀。
对方立即感到一阵热血上涌。
这既是因为宣言的内容,也是因为被这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和即将到来的伟大使命所裹挟带来的眩晕感。
他无法抗拒,也想不到抗拒的理由。
“去拿你的武器吧,”
阿克塞尔的声音压低了些,充满了某种戏剧化的神秘感,
“箱子已经能解锁了。”
“现在?”
“对,就是现在。”
阿克塞尔伸手指向车库的一侧。
克劳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五六个银色的合金箱已经被几个男孩围住。
他们输入密码,协同用力。
在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后,箱盖被掀开,露出了内里被泡沫所包裹的物件。
那景象让在场所有男孩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紧密堆叠的枪械,泛着森然、危险的黑色。
黄铜与钢制的子弹整齐地码放在凹槽内,旁边还有几排弹头被涂上特殊记号的弹药。
箱盖的夹层里,几面深红色的布被折叠得方方正正,上面印着一个由破碎镣铐与白头海雕构成的图案——象征着反抗、自由与团结。
孩子们打开箱子的动作非常粗暴,似乎在极力模仿他们从电影与传闻中学来的那种属于成年人的、充满力量的暴力。
然而,当他们伸手取出武器时,动作却又变得异常小心。
直面禁忌的紧张与即将掌握力量的兴奋,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共同驱使着他们,让他们既大胆向前,又步步为营。
气氛蕴含着一股奇异的张力,仿佛一根被过度拧紧的吉他弦,在断裂前的瞬间发出细微的、濒临极限的呻吟。
克劳斯从别人手上接过一把FN ScAR-L步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熟练地将弹匣“啪”地一声拍入,拉动枪栓,然后打开了保险。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动作,但在场的少年们,几乎没有人对此表现出任何异议。
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在此刻集体缺席。
“非常棒,”
克劳斯端详着手中的武器,脸上浮现出痴迷的神色,
“和家里那支民用的小水管完全不是一回事。”
“沃尔普先生没骗我们。”
有人轻声说。
一个瘦弱的男孩拿起一支m72火箭筒。
他显然低估了它的重量,身体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在地,引来一阵哄笑。
但他毫不在意,立刻重新站起,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当然,我是核心骨干,”
阿克塞尔大声夸耀,意在彰显自己的特殊地位,
“我们拿到的都是真家伙。”
孩子们并没有给予他所期待的、充满崇拜的回应,这让阿克塞尔略感失望。
不过,身处风暴中心的激动情绪很好地维护了他那从未被精心呵护过的自尊心。
他迅速地找回了属于领袖的感觉,开始为所有人指明下一步的方向。
“等到市中心的行动开始,我们就立刻动手。
任务是将这个社区的所有居民禁足在家,控制附近的交通线路和通讯设施,然后和其他伙伴取得联系。”
“明白。”
克劳斯第一个回应。
其他人也随声附和。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一个女孩问道。
她是这群孩子中唯一的女性,身材瘦削,留着短发,性别特征并不明显。
在学校里,这种模糊的特质让她天生遭到排斥。
这里对她性别的忽视,反而恰恰为她提供了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我们比其他人慢一步,是第三批次。”
阿克塞尔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语气严肃,
“大城市里的第一批次,在阅兵开始时就已经行动了。
市中心的那些好伙计,在阅兵开始后半小时动手。
我们在他们之后十五分钟,也就是在十点十五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还有三十分钟。”
一阵短暂的、因等待而产生的沮丧情绪在人群中蔓延,但并没有持续多久。
“也许我们可以看一下阅兵的进展。”
不知是谁提议了一句。
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尤其是克劳斯——这让他感到了些许因诚实生的自豪。
孩子们迅速聚集在一台被架起来的平板电脑旁,共同注视着从华盛顿特区传来的直播画面。
屏幕上,开场的介绍和一位高层官员的演讲刚刚结束。
阅兵,正式开始。
第一支徒步方队出现在宪法大道上。
相对于这个国家庞大的人口基数而言,这些仍维持着传统形态的士兵,数量已然显得稀少。
车库内,十几个整装待发的少年,身体紧紧地挨在一起。
他们能感受到彼此因兴奋而微微加速的心跳,能闻到对方身上不拘小节的汗味,能看到从平板屏幕上反射出的、映在同伴瞳孔中的微光。
一种源于青春、热情与共同秘密的温暖,将他们紧紧包裹。
他们即将为某个模糊的、自己并不完全明白的远大理想而投身于一场具体的、充满激情的盛宴。
他们整装待发,他们欢欣鼓舞,他们团结一致。
未来与现在,似乎都已归他们所有。
道路就在眼前,笔直地,通往看不见尽头的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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