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半废弃的木屋。
地面上,尽是尘埃与木屑。
克劳斯俯卧在地板上,身体的重量均匀地压在手肘与胯骨上。
一柄全自动狙击步枪的枪身,如同他脊椎的延伸,稳固地架设在窗沿下方的沙袋上。
他正在检查枪械。
这是一整套从电子游戏和科普文章里学来的流程,业余,却因其执行者的专注而显得一丝不苟。
首先是弹匣。
他卸下那只由高强度聚合物与钢制抱弹口构成的弹匣,用拇指按压托弹板,感受着弹簧被压缩后反馈回来的、充满韧性的抵抗力。
随后,他将子弹一枚枚退出,检视每一颗铜壳弹头,确认其底火无锈蚀,弹体无凹陷。
一切完好后,子弹被重新以一种沉闷而规律的“咔哒”声,压回弹匣的怀抱。
接着是枪机。
他拉动枪栓连杆,一个尚欠几分流畅的动作,将枪机组件向后拉到底并卡住,空无一物的抛壳窗暴露出枪膛的入口。
侧过头,他借着从窗户斜射入内的一缕光线,检视膛内是否有异物,看着内壁反射出螺旋状的、冰冷的微光。
释放枪机,听着那金属块在复进簧的推动下猛地前冲、回转、闭锁,发出一声清脆果决的撞击声。
最后是瞄准镜。
他用一块麂皮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物镜与目镜的镜片,使其变得干净。
继而,微调焦距旋钮,直到让视野内的十字分划线像用墨线直接涂鸦在他的视网膜上一般清晰。
准备工作完成。
他将满载的弹匣重新插入,感受着它与机匣完美啮合的瞬间。
他趴伏下来,脸颊贴上枪托,右眼凑近了目镜。
世界,被压缩进一个圆形的、被刻度与线条分割的画框里。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远处一根孤独的路灯。
在八倍镜的视野里,那玻璃灯罩的弧度与灯杆的质感纤毫毕现。
他屏住呼吸,将十字线的中心对准灯罩,然后扣下扳机。
“噗。”
加装了消音器的枪声并不响亮,像是一声咳嗽,模糊、沉闷而混浊。
枪托猛地向后一撞,一股凝练的力量瞬间贯穿他的肩膀。
镜中视野剧烈一跳。
第一发子弹偏了,在灯杆上擦出一溜转瞬即逝的火星。
第二发,同样落空。
克劳斯的眉头微皱,调整了呼吸的节奏。第三发。
这一次,视野中的玻璃灯罩如被捏碎的冰糖,在静默中猛然炸开。
无数细碎的晶体向四周飞溅,在阳光下闪烁着,继而归于尘土。
他没有停顿,迅速将枪口转向下一个目标——一块木制的社区告示牌。
它更远,尺寸也更小。
他开始连续射击。子弹撕裂空气,周遭划过。
木屑纷飞,油漆剥落。
终于,在第六枪命中中心后,那块本就饱经风霜的木板再也无法维持自身的完整性。
它从中间断裂开来,一半挂在桩子上无力地摇晃,另一半则翻滚着跌入草丛。
克劳斯退下打空的弹匣,换上了新的。
热量从抛壳窗中蒸腾而出,带着一股硝烟的刺鼻气味。
他的命中率并不算高。
六次射击,两次射正。
枪机还出现过一次多抛子弹的故障。
但考虑到他全部的射击经验,仅限于几次靶场练习和虚拟战斗,这样的成果已经足以让他自傲。
靶场的固定距离和风速,与此时此地不可预测的自然环境,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所幸,那条需要封锁的公路,比路灯和告示牌都更为靠近。
以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在目标进入射程后,他至少有两次射击机会。
如果动作足够快,甚至可以在敌人脱离有效射程前,连续打空两个弹匣。
全自动步枪无需在每次射击后都手动拉栓的优势,在此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有把握吗,克劳斯?”
阿比盖尔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轻柔的气息拂过他的面颊,传递来羽毛搔刮般的质感。
克劳斯没有回头,目光依然锁定在瞄准镜中的公路上。
他的回答充满了少年人一贯的狂妄自信:
“十之八九。”
“很好。”
阿比盖尔点了点头。
她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一副小巧的军用望远镜,跪坐在克劳斯身边,朝公路靠近社区的一侧望去。
那里空旷,安静,没有任何行人和车辆的踪迹。
阳光炙烤着沥青路面,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的空气。
从他们所在的社区前往市中心,一共有四条可行的道路。
两条绕远,两条是近道。
他们此刻扼守的这条,便是近道之一。
那伙反对派,极有可能由此经过。
正如莉娜所述,他们的人手并不充足。
在维持对社区主要区域控制的前提下,能分配在这条路上的阻击力量,只有阿比盖尔,克劳斯,以及汉斯和另外一个男孩。
总共四人。
汉斯他们在更近的位置负责运动阻击,而克劳斯和阿比盖尔,则被分配到了这支队伍里唯一的一把狙击步枪,分别担任射手与观察员。
他被赋予了最重要的责任,是整个四人小组完成任务的关键。
对此,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信心也随之膨胀。
“他们会在多久后来?”
他问。
“不知道。我知道的和你差不多,没有确切时间。”
“好吧。”
克劳斯没有追问。
但阿比盖尔却主动接过了话题:
“我很好奇,是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的。”
“阿克塞尔。”
“那么,是谁告诉阿克塞尔的?”
克劳斯依然维持着据枪的姿势,但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
毕竟,敌人尚未出现,他只需保持预备瞄准。
听到阿比盖尔的问题,他略微茫然了一下,随即给出了一个想当然的答案:
“我们的朋友,组织里的伙伴。
组织里大部分都是本地居民的后代,也许……他们从某个家人的口中,无意中得到了消息。”
“也就是说,即使行动已经开始,他们还和家人保持着私下里的接触?”
阿比盖尔的语气里带着审视,“这听上去很危险。”
“确实。”
克劳斯下意识地想说“改邪归正”,但话到嘴边,他立即改了口,
“存在……误入歧途,思想堕落的风险。”
“不过,这不是唯一的可能,”
阿比盖尔没有执着于他的推测,继续发散,“还有其他获取情报的方式。”
“比如?”
他开了个玩笑,“总不可能是伊米塔多公司给他的情报吧。”
“不排除这种可能。”
这当然不可能,克劳斯在心里反驳。
如果伊米塔多真的深度介入到提供全方位情报的程度,那他们几乎在起势的瞬间就可以席卷一切。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进展缓慢,深陷于沃尔普所描述的“破坏腐朽秩序,制造正义暴动,寻求进步合流”的第一阶段。
这并非意味着行动有多么失败。
进展缓慢也可以被诠释为步步为营,必要的牺牲同样不是无法接受的代价。
但,没有人不迫切地渴望着最终胜利的到来。
一想到全友利坚的人民,将在他们的引领下,走向真正民主共和的那一天。
每一个手持枪械的志士仁人,都会更加坚定与自豪地扣下扳机。
他梦想着成为英雄,而他们的崇高理想,会将这一切都变为现实。
“我想到一种可能。”
阿比盖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
“什么?”
“一个可能性。如果我们,不是唯一的起义者。
阿克塞尔没有调动所有的人手,而是在居民中……留有内应。”
“他不一定能做到,他可没有你那么聪明。”
克劳斯不忘夸赞自己的同伴。
“也是。”
阿比盖尔轻声一笑。
但忽然间,她的表情骤然一变。
那份轻松惬意瞬间被一种高度的紧张所取代,渐而,又转变为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因某种原因暂时缩小的瞳孔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她说:“他们来了。”
克劳斯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被瞬间动员起来。
他立刻重新收紧全身的肌肉,调整呼吸,将全部的注意力都灌注到右眼中。
瞄准镜如一条被无限拉长的隧道,其尽头是那条笔直的公路。
镜头内,沥青的灰色带、路边枯黄的草本植物、远处作为背景板的低矮丘陵,一切都清晰而真切。
“十一点钟方向,两辆卡车,改装过的。”
阿比盖尔冷静地报出信息,“货舱外挂了钢板,驾驶室车窗加装了铁丝网。”
克劳斯依言调整枪口,视野内的景物随之飞速掠过。
很快,两辆卡车,先后闯入了他的画框。
他见过这两辆车。
它们都有些年头了,是社区里常见的运输工具。
但现在,它们以一种全新的姿态,裹挟着全然不同的情感色彩,出现在他眼前。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依然觉得,那车轮滚动的声音是如此令人烦躁。
过去,它们是无数平淡生活场景的一部分;
而现在,它们是他必须摧毁的敌人。
他将十字准星的中心,稳稳地套在了头车驾驶室的车窗上。
他的手指已经搭上了扳机,正在缓慢而均匀地施加压力。
然而,就在他聚精会神,试图看清驾驶室内人影的一刹那,他所有的动作,都如被瞬间冻结般,骤然停止。
他认出了那个人。
那个人的头发已经半秃,在阳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
握着方向盘的手臂异常粗壮,充满了朴实的力量感。
他的脸部线条,先天性地棱角分明,却又被中年发福的脂肪过度饱和,呈现出一种矛盾的、既坚硬又松弛的质感。
冈瑟·施密特。
他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毫无疑问的,克兰普及其腐朽政府的忠实拥护者,愚蠢的芸芸众生里麻木的一员,无可救药的妥协派,进步道路上必须被清除的障碍。
无数个标签,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试图为他接下来的行动提供正当性。
但他无法开枪。
他的意志,在此刻,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然拨动,发出一声尖锐到失真的哀鸣,随即应声断裂。
“克劳斯!”
他听到阿比盖尔在喊他。
她的身体离他很近,但她的声音,却仿佛来自一个极其遥远的维度。
也许,是银啡呔的药效还没有完全过去。
“快开枪!”
枪声响了。
那是来自公路近处,汉斯他们的射击声。
零星,断续。
卡车的货舱外部溅起点点烟尘,几发子弹击中了地面,扬起细碎的沙土。
车胎被击中了,但车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猛地将枪口平移,对准了后面那辆车的驾驶室。
他不再试图去分辨里面的人是谁。
他扣下扳机,以一种近乎宣泄的方式,将弹匣里的子弹一口气倾泻了出去。
枪声,即便在消音器的抑制下,依然在他耳边震耳欲聋地回响。
他的手和肩膀,因为后坐力的持续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
不知道是因为后坐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视野中,那辆卡车猛地一晃。
它失控地向右漂移,一头栽进了路边的沟渠里,激起一片尘土。
“击中了!”
阿比盖尔的声音里充满喜悦,
“干得漂亮!还有下一辆!快!”
克劳斯的心中,先是涌起和阿比盖尔一样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喜悦。
但紧接着,一股更沉重的情绪,坠入他的胃里。
他有些犹豫。
但阿比盖尔已经先于他做出了行动。
她不是那种只会动嘴催促他人的女孩。
她顺势从他手中拿过步枪,娴熟地退下空弹匣,从战术背心里取出下一个满装弹匣,“咔哒”一声推入。
她将枪拉近自己,用温热的脸颊贴了一下冰冷的机匣,仿佛是在进行某种短暂的仪式。
随后,又将这柄武器,交回到了克劳斯的手上。
克劳斯无法拒绝。
他半推半就地接过了枪,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就再次回到了射击姿势。
当然,他也不知道拒绝的理由。
他象征性地将准星对准了仍然在公路上高速行驶的头车。
这一次,他没有使用连发,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单发点射。
以他的命中率,这一枪击中的概率不大——却也绝不算小。
他无法准确地说出,自己瞄准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是车窗?是轮胎?还是驾驶员的身体?
他只是抛出了一枚硬币。
但与多数人抛硬币时的情景不同,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也无法通过否认结果来获得心灵上的慰藉。
他在创造一个既定的事实,而且,别无退路。
枪响之后,似乎无事发生,卡车依旧平稳地向前行驶。
克劳斯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下一秒,那辆领头的卡车也和之前那辆一样,猛地晃了一下。
但它并没有失控撞向路边,而是在一个幅度极大的转向后,奇迹般地重新回到了道路上,继续向前飞驰。
他击中了什么?是驾驶员的手臂?还是方向盘?
可能性非常之多。
也许,他是将驾驶员击毙了,而副驾驶位置上的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接管了车辆。
这些都只是无法验证的可能性。
无论如何,车辆没有停下。
“看来没能成功。”
阿比盖尔的语气里满是遗憾。
“该死!”
他附和道,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愤怒,却不知道这股无名的怨气,究竟该向何人、又该如何发泄。
就在此时,那辆停在路边的卡车忽然有了动作。
货舱的门被从内推开,一个中年男人从上面跳了下来。
汉斯他们的步枪再次响起,但没有命中。
克劳斯立刻调转枪口,朝那个男人开了一枪,同样没有击中。
他有些急躁,直接打出了一整个长点射。
一串子弹追逐着男人的身影,在他身旁的地面上犁开一道由沙土与火星构成的直线。
滚烫的弹壳从抛壳窗中弹出,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短促的声响。
那个男人最终成功地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一跃而入。
驾驶舱处在他的视野盲区。
很快,卡车重新启动,引擎发出愤怒的咆哮,迅速驶离了沟渠,追赶着前车而去。
他的好运,似乎就在射向冈瑟的那一发子弹后,彻底消失了。
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也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好运。
冈瑟·施密特生死未卜。而无论是克劳斯,还是英雄克劳斯,都暂时无需为任何确定的结果而心存愧疚。
“不算失败,不是吗?”
阿比盖尔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语调已经恢复轻松,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略带刺激的游戏,
“虽然没能完全达成目标。”
“是。”
克劳斯应了一声,感觉自己体内的热血,正在迅速冷却。
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身体里流失。
“回去后,”
他低声说,“我可能需要……再吃一些银啡呔。”
“那不好。”
“不,但是……”
“我明白,你需要,”
阿比盖尔打断了他,她挪动身体,靠得更近了一些,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那只还搭在扳机护圈上的手。
“我会和你一起面对这一切的。别担心,克劳斯。”
“谢谢,艾比。”
他轻声回应,任由她的体温,柔软的触感,透过手心与指尖的皮肤,传递来真实的暖意。
他的心神在荡漾,头脑则如落叶般破裂枯朽,漂浮其上,无暇他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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