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州的首府里士满。
州政府大楼群依旧矗立,但其功能早已被篡夺。
几个月前,这里还是州议员们进行冗长辩论的舞台,是西装革履的游说客们用低语和微笑交换利益的猎场,是草坪上举行周末农夫市集,孩童追逐鸽子的祥和之地。
如今,草坪已被军用卡车碾出的深邃车辙所分割,古典复兴风格建筑的廊柱上,弹坑如同某种丑陋的、非对称的恶魔浮雕,永久地改变了其庄严的面貌。
这里经受的炮击并不密集,但却完美地破坏了建筑的脸面。
每一扇朝向主要街道的落地窗都被震碎,每一面裸露在外的墙壁都被摧残得疮痍满目,修复它们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与资源。
环绕州政府的,是短期内拔地而起的军事营地,墨绿色的帆布帐篷与沙袋构筑的工事,霉菌般迅速蔓延,沿着主干道向外侵蚀。
向北延伸数个街区,一处小型商业中心改建的营地内。
相较于克劳斯所在的那类小地方,
里士满的起义在细节上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不论是在宣传还是行动上,都显得更为高效和专业。
玻璃幕墙上,贴满了用红色油漆手写的标语。
手臂上系着一条红布的起义者们,在路障后来回走动。
“取缔克兰普独裁暴政,权力归于国民!”
巨大的横幅悬挂在一家已然停业的奢侈品店外。
地面上,用白色粉笔画出的警示牌清晰地指引着疏散路线,提醒着极少数尚未逃离的无辜平民哪些区域绝不可靠近。
铁丝网、由城市公交车和水泥墩构成的路障、交叉火力点的布置,都显然经过了业内人士的指导,最大程度地利用了有限的材料与空间。
这里的民众似乎在过往的历史中积累了丰富的运动经验,
在起义爆发后,他们以惊人的纪律性和组织度,将顾问们提出的理论指导,高效地转化为战场现实。
自发组织起的地方平民武装曾数次尝试夺回此地,试图重建一个能向外界发出求援信号的州政府,向伊米塔多寻求支援。
但每一次进攻都在这些坚固的街垒前撞得头破血流。
表面上看,起义军已经完全占领了这里。
但这胜利的果实,却包裹着一层名为“衰败”的、日益变厚的毒蜡。
局势在宏观的平稳之下,正以一种微观的、不可逆转的方式逐日恶化。
所有真正具备清醒眼光、能从日常管理、人员变动、物资消耗中读出真正信息,预见未来的军官,无不为此忧心忡忡。
乔尔·布兰登(Joel brandon)上尉正是其中之一。
他正坐在自己的指挥帐篷里,闭目沉思。
过去,他曾是一名生态学者,毕生事业是研究詹姆斯河流域的淡水贻贝种群如何因上游工业区的磷酸盐排放而大规模消亡。
克兰普上台后,那些环保法案的废除如同推土机,将他耗费十年心血建立的保护区碾为平地。
于是,这位习惯与显微镜和数据模型打交道的学者,放下了采样瓶,拿起了步枪。
他动员了一支由几十名学生和同事组成的队伍。
在他几位担任军士长或中士的学生力荐下,他成为了一支更大规模队伍的指挥官。
很快,他就收到了州总指挥部寄来的一纸委任状。
他的辖区是州政府防线的北段,一片包含六个分队防区的复杂区域,麾下共三百人。
起初,他的权责远没有这么大,无论是经验还是威望,他似乎都难担重任。
然而,在一次内部冲突中,与他防区相邻的两位上尉被自己人射杀。
防务的真空必须被填补,于是他临危受命,接管了那两片混乱的街区。
这种因指挥官意外死亡而由同级军官兼并部队的现象,在起义军中已是常态。
乔尔做得相当不错,在他的管理下,辖区内大抵安稳。
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也能如此。
那些业余的、从未接受过系统军事教育的军官,在执行上级命令时或许能做到一丝不苟。
但在内部管理上,他们却往往暴露出致命的天真。
他们中的许多人,过往的管理经验仅限于企业、学校或医院。
他们无法理解,或者说,他们想当然地忽视了,一群武装起来的、挣脱了旧秩序的暴民,与那些被雇佣合同、校规或职业道德约束着的员工、学生、医生,存在着本质的区别。
当人们用暴力亲手砸碎了保护自己的文明规范后,所有人都被抛入了一种赤裸的、不受保护的“自由”之中。
为了管理他们,更为了保护所有人免于这种自由的吞噬,必须建立一套全新的、哪怕是野蛮的规训体系。
乔尔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是他得以幸存,并能有效管理辖区的根本原因。
但也仅此而已。
“上尉?我的上尉?”
一个年轻的声音,闯入他纷乱的思绪。
声音的源头很近,带着温热而亲切的气息。
他的头脑挣脱了焦虑构成的昏沉沼泽,缓慢地重归现实。
视野的焦点渐渐凝聚,他看清了周遭的一切:
一张铺着地图的折叠行军桌,几把 椅子,角落里一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木书柜——里面塞满了文件和各类书籍与杂志。
桌子另一头,一台大功率无线电台的指示灯,正固执地闪烁着绿光。
一切都和他陷入沉思前一模一样。
唯一多出来的,是那个站在桌边的年轻人,精神饱满,面带关切。
他的副官,布拉德利。
“哦,布拉德利,”
乔尔揉了揉干涩的眼眶,除去镜片上蒙上的雾气,
“你总是在我最不清醒的时候出现。”
他重新戴上眼镜,问道:
“什么事?”
“关于莫里斯中士的报告,上尉。
您说您需要休息十五分钟,然后给出答复。”
布拉德利沉稳而清晰地回答。这让他的话语听上去真实而可靠。
这也许就是他能在起义前,一度成为一名成功保险推销员的原因。
乔尔扫视了一眼帐篷的帆布墙壁,上面挂着几幅手绘的防御工事图。
他有些怀疑此刻环境的真实性。一切都与他“睡去”前的记忆无缝衔接,但当他开始思考副官口中的那份报告,脑海里却只有一片模糊的空白。
“我说过?那是什么事?”
“您说过。是关于几个逃兵的处理方案。”
记忆的轮廓,开始慢慢浮现。
“让他的军士长去处理!我记得那是哈维的辖区?”
“哈维军士长三天前就阵亡了,上尉。戴维斯顶替了他的位置。”
“那就让戴维斯去!”
乔尔的声音里透着不耐烦。
“可是戴维斯军士长昨天也阵亡了,”
布拉德利的语气平和地提醒着他的长官,
“这伙人在逃亡前,杀掉了自己的长官。
所以莫里斯中士才越级向您直接报告。”
是的。乔尔彻底想起来了。
他记起了莫里斯中士的脸,也记起了自己之所以选择独自思考的原因——他曾为这件事感到极度的纠结,并陷入短暂的疲惫。
如果他此刻完全清醒,他或许还会像之前一样,在几种各有缺陷的方案中权衡。
但他现在睡眼惺忪。
承载他想法的语句得以毫无保留地被吐出,且他对此毫无负担。
“他们有几个人?谁杀死了军士长?”
“四个人,来自同一个社区。
有两个人合伙杀死了戴维斯军士长,其他人目睹了全程,但只有一个凶手承认了。”
副官回忆着细节,“您觉得该怎么处理他们?”
乔尔的目光越过副官的肩膀,望向帐篷外那片躁动不安的营地。
“让那个没承认的凶手,去处决另外一个承认的凶手。”
他说出了这句话。直到说完,他才意识到其内容的完整与严酷。
他的方案,就好像早已在他潜意识的深海中成型,此刻才被副手的问话打捞了上来,连带着让他第一次面对其冰寒的触感和不可名状的内核,
“如果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责,他可以选择代替那个凶手死去。
如果他拒不承认,并最终开枪杀死了同伙,就任命他为新的军士长。”
布拉德利充分发挥了他的专业素养,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只是静静地听着。
“在他担任军士长期间,”
乔尔继续填补着方案的最后一点瑕疵,
“辖区内再出现任何逃亡事件,他必须亲手杀死逃亡者,否则他自己就会被处死。
而那些逃亡者,必须先杀死他才能逃跑,否则他们也一样会被处死。”
“我需要向总部上报这个事件吗?上尉?”
“不,不用,”
乔尔平静地否决,
“这不合法,任何时候都不合法,或许除了在加勒比或索马里。
日志上总要记得些好东西,这样我们才好更心安理得地投身于这项伟大的事业。”
“是,上尉。”
副官应声后,转身离去,脚步声消失在帐篷外嘈杂的背景音中。
不久,从几百米外的营地边缘,传来了一声枪响。
那声音隔着厚重的帆布传来,音色沉闷,像是有人用锤子重重地敲击了一块悬挂的冻肉。
没有惨叫,也没有任何随之而来的骚动。
这是乔尔的特别安排,所有被处决者都必须被堵住嘴,以免让其他人听到临死前的哀嚎。
他们不需要和那些违反规则的人感同身受。
或者说,最好是,他们对整件事的发生都一无所知。
毫无疑问,这种做法极其残酷。
乔尔很清楚,自己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持续发生的逃亡,因各种琐事引发的内部冲突,以及种种源于信念不坚定、理想不纯粹的背叛行为,每天都在侵蚀着这支队伍的根基。
沃尔普那套宏大的纲领,以及地方队伍临时制定的规则,都无法解决这一切。
乔尔所能做的,也只是在自己权力允许的范围内,用各种手段进行缝缝补补。
但这些手段,大多是不合规的,充满了暴力、谎言与野蛮的实用主义。
他知道,这起不到真正的效用,只会让起义的现状与其初衷南辕北辙。
但他别无他法。
他正准备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工作上,一阵新的声音却攫住了他的听觉。
枪声。密集的枪声。
起初,乔尔觉得那没什么。
声音很远,也许是某个哨位的擦枪走火,也许是军械人员在试射新修复的枪械,又或者是某个边缘营地再次遭到了敌人的袭扰。
他下意识地拿起了无线电台的话筒,准备向各个分队询问情况。
但很快,他放弃了这种尝试。
声音变了。
枪声的密度在以一种几何级数持续增高,很快便由点状的、尚可分辨的一声声枪响,转变为一片连续不断的、如同暴雨倾泻在屋檐上的轰鸣。
声音的来源和音色也变得极其复杂,似乎不止有一处区域在交火,也不止有一种枪械在开火。
声音来自于四面八方,卡宾枪清脆的点射,步枪沉闷的连发,以及机枪撕裂空气的咆哮,交织连绵,令人耳膜刺痛。
渐渐地,人声掺杂了进来,隔着遥远的距离,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声音中蕴含的慌张与绝望,却清晰可辨。
这不是袭扰。这不是内讧。
这是……别的什么东西。
乔尔猛地站起身,椅子向后翻倒,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口,用力掀开了厚重的帐篷门帘。
他从阴暗的室内,看向营地之内。
即使已在脑海中预演了最坏的可能,他却依然在转瞬间目瞪口呆。
他看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所见与所想在他的脑海中骤然分离。
一种超越了他所有预期的、无法理解的盛大景象,正在他的眼前,毫无预兆地、突然间决绝地上演。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西拉斯如是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