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名为辛西娅的工作人员的声音,如同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在静谧的厅内开始缓缓流淌。
“阿拉巴马州,美南浸信会,信众约一百零三万人……
联合卫理公会,约三十六万人……
罗马教会莫比尔总教区与伯明翰教区,合计约二十五万信众……
全球卫理公会,十七万人……
基督教会,十一万人……
非洲裔卫理公会,九万八千人……”
每一个被念出的名字,都曾是一面旗帜,一个身份,一个足以让成千上万灵魂为之哭泣、为之欢歌、为之献身的符号。
而此刻,它们依次陈列于我与卡门之间。
这份名单的冗长,超乎了寻常的认知。它不仅仅是信仰的清单,更是友利坚这片大陆精神分裂的病历。
时间在朗读声中失去了具体的形态,只能通过卡门为我添茶的动作来加以度量。
第一次,是念到伊利诺伊州,那里的东正教派系繁杂如星群;
第二次,是密苏里州,一个被称为“圣经带”纽结的地带;
第三次,是宾夕法尼亚,各类再洗礼派的分支如同古树盘结的根系;
第四次,当卡门再度提起那柄银质茶壶,壶嘴中温热的水汽氤氲了她专注的侧脸时,屏风后的声音已略显沙哑。
一次短暂的停顿后,另一个稍显清亮的女性嗓音接替了它,
仿佛漫长旅途中的驿站换上了新的马匹,继续着这场无休无止的报数。
最终,当这趟穿越全友信仰版图的旅程抵达终点时,窗外的天光已由正午的炽白,转为一种略带暖意的金黄。
“……怀俄明州,罗马教会夏延教区,信众六万两千人……
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五万九千人……
圣公会,一万一千人……
福音信义会,九千人……
……五旬节圣洁会,三百二十一人。如上所述。”
最后一个数字落下,轻如尘埃。
朗读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其间所蕴含的信息总量,足以让任何一位社会学家或政治顾问的头痛欲裂。
我没有立刻发表我的看法。
我的目光越过袅袅的茶烟,落在了卡门身上。
她正无意识地用指尖拨弄着自己垂下的一缕卷发,一个思考时的小动作。
“你觉得如何?”
我问。
卡门抬起头,答道:
“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先生。更难以处理。”
她的声音里带着面对难题时的凝重,
“每个州都有数十个,甚至上百个宗教团体。
不同的信仰光谱,不同的人员构成,不同的组织形式……
它们像一张张彼此纠缠、打结的渔网,覆盖了整个国家。”
“一项艰巨的任务。”
我表示赞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能想象到那些曾经的统治者们面对这份名单时的无力感。
“完整地听上一遍,才能真正理解处理它们的困难。
以往的那些政客,必须为此耗费毕生的精力——还不是为了解决,而是为了安抚。
每个稍具规模的教派都意味着一笔选票,一张通往权力的门票。
他们得罪不起,所以只能姑息,甚至讨好。”
“是的。”
卡门点头,拨弄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而将手轻轻放在膝上,展示出准备进入严肃讨论的姿态。
“你有什么想到的方案?”
我凝视着她,“我相信,你对此一定思考过。”
“是,西拉斯先生。”
她坦然承认,却没有立刻作答,
“可那些想法都不太成熟。我没有将它们写在简报上,就是因为——”
“说出来。”
我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没有回避。我的目光柔和了些许,传递过去鼓励。
“没人会因此怪罪你。”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是……嗯,直接点说,武力镇压。”
她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所有现代文明领导者都心照不宣,却又讳莫如深的词。
“虽然那不是我们部门的职能范围,后续也可能导致失控。
但如果不动用暴力,任何精巧的方案都无法凿开这块顽石,一切工作都无从开展。”
她停顿了一下,谨慎地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这是一个伐木工的答案,简单,粗暴,一个必要的起点。
“说下去。”
“但武力能做到的事情也依然有限。”
她显然对这个方案的弊端有过深入的思考,
“教堂可以被查封,集会可以被驱散,但信徒的数量太庞大了。
您也听到了,他们遍布每个州,每个城市和小镇。
这是一个费力且不讨好的过程,一场针对整个社会的、无休止的治安战。
也许这能打破一些封闭区域的封锁,但想要达到我们需要的结果——一个便于进行第二步工作的结果——我想不出合适的方式。
也许……一场恰到好处的灾难?
大规模的人口迁徙?
您知道的,我们需要的是——”
“融合的,可以被简单归类的阶层民众。
而不是一盘由各色信仰染色的、彼此隔绝的散沙。”
我替她说完了后半句。
“伊莱亚斯部长的建议是,可以学学酥油饼内战时期的契卡用过的那套,
用秘密,警察制造无所不在的恐怖,用集体处决来摧毁反抗力量。
“那没用。”
我直接否定了那个更原始的方案。
“通过垄断信息、破坏组织功能来制造信仰统一,在那个时代或许是一种具备某种暴力美学的创举。
但在信息的汪洋已然淹没大陆的今日,试图通过构筑堤坝来垄断水源,是一种认知上的返祖现象。
那相当于一次自我执行的脑额叶切除术,换取片刻的安宁,却造成整个社会机体的永久性偏瘫。
我需要的是进步,卡门,哪怕是以我个人的方式。”
“我就知道您会反对。”
卡门似乎松了口气,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您果然和友利坚人站在一起。”
“是的,虽然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打住这个话题,
“伊莱亚斯在这类需要创意的需求上,思考永远缺乏新意。
这是他永远难以匹配某些更伟大位置的原因。
但这也许是所有普通人都会面临的结构性困境——你们能将别人交待的工作做到最好,却不明白究竟应该做什么。”
“您说的是。”
她应道,但眼神中掠过疑惑。
她不明白。
她无法真正理解我那横跨了数个世纪的观察与结论,以及其中蕴含的提示。
这对她而言无可厚非。
我对她始终持有着最大限度的善意与包容。
“如果你能做到第一步,第二步你会如何展开?”
我将问题重新抛给了她。
“分化。”
卡门的回答迅速而流畅,显然这是她专业领域内的标准操作,
“通过制造利益冲突来诱导对立。
举办一些精心设计的、仪式化的世俗活动来构建新的社群认同。
最终的目标,是让他们重新被归属于由公司控制的、更温和、更便于管理的新‘教派’。
我想您知道那些手段,心理学上的,社会工程学上的……
您比我知识渊博得多。”
“当然。这些手段很常规,也很平庸。”
“您的意思是?”
“这正是我所说的问题。缺乏足够深远的视野,缺乏创意。”
我评价道,“你的误区在于,将第一步破坏和第二步重建分开来看,没有认识到整个社会形势的剧变,以及与之相匹配的全新解法。
你误认为想要整理信仰,就必须破旧立新,就必须推倒重来。”
我稍作停顿,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例子,
“就像‘宇宙意大利面’。
那是个不错的创意,一个绝妙的解构主义恶作剧。
但它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如同近现代以来所有以分析、解构为核心思想的理论一样,它们勇敢地停止在了‘破除偶像’这一步,却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去思考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它们满足于证明‘国王没有穿新衣’,却从未想过要为国王织一件新的。
解构本身,无法成为方法论的终点。”
我继续道:
“直到现在,人们还在依赖于直观的分析,直观的思考。
但事实往往是反直觉的。”
“事实?”
“事实,和能够解决事实的技术与方案。”
我端起茶杯,饮尽了最后一口,然后将它轻轻放回杯托,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为接下来的宣言拉开序幕。
“用一句话来概括我的想法,”
我说,“那就是,‘给宗教加税’。”
“给宗教加税?”
卡门重复了一遍,漂亮的眉毛因困惑而蹙起。
“是的,加税。这在如今是最温和,最没有后果的手段。”
我的声音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人们刚刚用一场惨烈的战争,摧毁了自己合法抗辩的权力和能力。
结束动乱后的人们需要时间来恢复彼此间的信任。
交通被严格封锁,网络与媒体依据紧急事态法案被严格管控。
人们自顾不暇,忙于重新获得安全、收入与工作,没有精力为他人的苦难抗争——只要那苦难看上去与自己无关。”
卡门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直到我的停顿。
“是的,”
她最终开口,
“但加税能解决问题吗?”
“因为茶叶上的税,一场战争被引爆,一个国家得以建立。
这种手段所蕴含的能量,超乎你的想象。”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历史作为注脚。
“当然,我的手段,要比那些十八世纪的业余政客完善得多。”
我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仿佛正置身于一场只有我们两个听众的演讲。
“国家与社会,为了信仰付出了多少代价?
为了让浸信会的信徒和天主教的信徒能在同一片土地上和平共处,纳税人支付了天价的安保与司法成本。
为了调解福音派和后期圣徒之间关于教育理念的冲突,政府耗费了无数的行政资源。
现在,是时候让他们自己来支付这笔账单了。”
我伸出一根手指。
“所有人,都希望对方为此付出更多的金钱。
所有教派,在意识到自己可能为‘和平共存’的现状付费时,都会本能地寻求自保,加入到一切能为自己争取权益的场域中,以免被排除在外。
你知道羊群效应吗,卡门?”
“是的,西拉斯先生,我知道。”
“很好。
在放出信号预热后,公司会在各地牵头,成立各州的‘教产联合体’——它在规则意义上,是一家企业。
所有登记在册的宗教团体,将其名下的非核心宗教资产——土地、建筑、投资——统一注入这家联合体,并依据资产评估,获得相应的股权。
他们可以拿到分红,获得补助。
但代价是,所有宗教工作人员,从主教到牧师,从神父到阿訇,都必须在曙光部登记备案,接受统一管理。
他们的传教活动必须接受监督,并被分派‘促进社区和谐’的公益任务,以及必要时的教育与生产任务。
没有人可以例外。
信徒与牧师,将一同接受公司的管理。
前者在他们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接受曙光部的统一的监督与调配;
后者则在公司的直辖企业内,接受彻底的职业化改造。
没有人,可以在不付出任何代价的前提下,独立于这个系统之外。”
“这……这是收税吗?”
卡门的声音里夹杂着震撼。
“广义上的收税。”
我微笑道,“他们必须为公司,为友利坚,创造利润与价值。”
“那如果……有人不遵守呢?那些坚持独立的教派?”
我的笑容未变,但眼神中的温度却骤然冷却。
“那么,暴力就会下场。
我们依然处于紧急状态,卡门。
局势依然不够稳定,也许颠覆性的势力就潜藏在他们之中。
为了国民的整体利益,我们需要对他们进行清剿。
这些不识大体、贪得无厌的社会蛀虫,
天知道他们在免税的庇护下究竟侵吞了多少不义之财,
才会拒绝来自公司和政府的好意,拒绝服从国家的统一号召,
拒绝为自己的信仰,冠上‘友利坚’这个光荣的前缀!”
这一连串充满煽动性的排比句,让会议室内的空气为之震动。
卡门微微愣住了,过了半晌,才有些犹豫地开口:
“先生,这……”
“这是为了国家利益。”
我打断了她,语气恢复了平和,
“我想你能理解,其中一部分是宣传话术,但许多,也是我的真心话。
我和所有人一样热爱着这个国家,只是我爱它的方式,更有方法。”
“我能明白。”
她很快调整了过来,眼中的震惊逐渐被一种更深层次的钦佩所取代,
“这是……灵活的手段。
虽然它在程序上可能违反一些浅层次的道德,但从结果上看,是正确的。
我只是有些惊讶……
您的做法一如既往地出人意料,又鞭辟入里,一矢中的。”
“这只是核心部分,还不是全部。”
我看着她,开始将方案最后的图景展示说出,
“在这种前提下,公司依然能为宗教的独立生存,留下合法的空间。
我们会设置一些补充规则。
许多拥有独立土地、独立产业、与外界隔绝的教派,他们或许会欢迎这些补充内容。
他们的活动范围过于封闭,既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有效的管理,也无法对一个开放的系统造成足够的正向利润。
演变需要时间……而我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您缺乏时间?”
卡门略微疑惑。
“国家缺乏时间。”
我纠正道,“和平与繁荣的到来,越早越好。”
“明白。您请继续。
您说得很对,类似阿米什人的封闭社群,在宾夕法尼亚、俄亥俄和印第安纳都有相当规模。
您想用什么手段来解决他们?”
“一个古老的手段。”
我的思绪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它的诞生,源于神对地上产出的要求;
它的发展,伴随着王权与神权的千年博弈;
它的终结,则标志着一个全新时代的来临。
它是宗教的产物,自然,也应是宗教的解法。”
“那是什么?”
我看着她,缓缓吐出了那个在现代社会已被遗忘,却即将被我重新赋予内容的词汇。
“什一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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