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寨的上山路看似不长,却七拐八绕,曲折异常。脚下路径时隐时现,常将人引入死胡同,只得费时寻觅出路。饶是如此,在前引路的清品却兴致盎然,步履轻快,不时指点周围人家内的不妥之处,笑语几句,浑如踏青郊游一般。
不敬心中了然,这位前辈在武学一途上遭遇瓶颈,此刻窥见一丝另辟蹊径的曙光,自然欣喜难抑。只是他暗自思忖,这份欣喜未免来得太早了些。鬼魅之说,终究缥缈难寻;那存于世间、于混沌中开辟的秘境,虽证实了天地玄妙,却也难与眼前之事直接印证。
不过他虽不甚看好,却也未曾点破,世事难料,万一此番真个与众不同呢?
两人一路攀谈,转过一个陡峭的回弯,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一片平坦石坪,形似广场。中央立着一根朱红大旗杆,顶端一面杏黄旗猎猎招展,上书“替天行道”四个泼墨大字,笔力沉雄。旗杆之后,一座巍峨厅堂矗立,匾额高悬,正是“聚义厅”。厅前平台两侧,又各竖一杆粉色大旗,东首旗上绣着“侠义镇山虎”,西首则是“混世入海蛟”,气势非凡。厅门两侧的抱柱楹联,红底金字,分外醒目:“常怀贞烈常忠义,不爱资财不扰民。”
清品道人手指那楹联,朗声笑道:“小和尚,你瞧见没?这人呐,越是缺什么,便越要挂在嘴边,贴上门楣。分明是一伙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强梁,偏要自诩什么贞烈忠义,不爱资财不扰民!若真有这般高洁品性,又何须将这口号悬于当眼处,日日招摇?”
不敬和尚口唇微动,正要答话,猛听得厅内一人用清越中带着三分未褪的青涩的声音喝道:“何方狂徒,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声音尖锐,像是少年人正在变声之际,内力却已颇有根基。
清品道人眉梢一挑,反笑道:“哈哈,妙极!你这娃娃倒是趣人,是道爷我进入这山寨一路行来,撞见的第一个活物!只是偌大一个山寨,莫非无人了吗?竟教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独自出头担事?”
那人闻言勃然大怒,声音拔得更高,更显尖锐:“谁是小娃娃?!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爷爷我是谁!”
话音未落,厅内抢出一人。只见他身形奇高,较之胡三竟还要高出整整一头,与魁梧的不敬几乎平齐。然其体态却迥异——双臂修长异常,垂落时指尖竟几乎触及膝盖骨,穿了一身用料考究、纹饰繁复的皂色文士长褂,本应透着几分斯文,偏生那头发胡乱束起,既未戴冠,也未着巾,散乱不羁地堆在头顶,远望去,活脱脱一株开了花的瘦竹竿杵在那里。
待他走得近了,面容愈发清晰。一张圆润饱满的娃娃脸,粉团也似,本该是稚气未脱的模样,下巴上却偏偏粘了一撮稀疏焦黄的山羊胡子。那几绺胡须非但未能增添半分老成,反倒像是孩童偷了大人家的物事,刻意粘上去装点门面,欲盖弥彰地证明自己早已“长大成人”,平添了几分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
清品道人抬眼打量着李大那异于常人的身高,眼中掠过一丝惊诧,忍不住侧首瞥了一眼身旁的不敬。
不敬恰好也望向他,一双清澈的小眼睛里满是懵懂的无辜,仿佛在问:“你看我做甚?”
清品见状,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喟然长叹:“唉,如今这些小娃娃,真是……”
不敬却已双掌合十,上前一步,对着李大躬身一礼,声音平和清朗:“阿弥陀佛。小僧不敬,这位道长道号清品。敢问施主尊姓大名?”
那人显然出身并非粗鄙,胸中一股恶气被清品撩拨得正要发作,此刻被不敬和尚这彬彬有礼、法度森严的一问,倒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强压怒火,胡乱抱了抱拳,那动作与他身上的文士长褂颇不协调,粗声道:“哼!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李大!蒙道上朋友错爱,送了个‘镇山虎’的诨号!”
他报出名号时,胸膛微微挺起,下巴上那撮稀疏的山羊胡也似乎跟着抖了抖,仿佛这“镇山虎”三字能为他增添无限威风。
不敬和尚面色如常,依旧合十道:“原来是李施主当面,久仰‘镇山虎’威名。” 语气诚恳,听不出半分虚假。
李大见这年轻和尚言语客气,态度恭谨,火气不由得又消减了几分。他狠狠瞪了清品一眼,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这才转向不敬,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质问:“罢了!不知二位,今日闯我山寨,究竟所为何事?”
不敬道:“实不相瞒,小僧与道长今日登山造访,乃是有一桩公案,欲与寨主当面讨教。”
那李大闻言,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挠了挠散乱的发髻,脸上露出几分茫然,随即又化作恍然大悟的神色,竟带着几分市侩的热切:“公案?哦——原来二位大师道长还兼着官府的差事?怎么,是哪路棘手的案子要劳烦到我这儿了?”
他搓了搓手指,压低了点声音,一副深谙此道的模样:“咱把话说前头,这事儿要办,上下打点是免不了的,银子嘛,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咱爷们儿也不能白跑腿不是?收些辛苦钱、车马费,那也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您二位说是吧?”
清品道人越听越是瞠目,这腔调、这做派,活脱脱就是衙门里那些滚刀肉似的胥吏老油子!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再也按捺不住,断喝一声:“呔!且慢!小子,你给道爷我听真了!”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电,直射李大:“道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清品!”
李大被他这声断喝震得一怔,不由得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将眼前这道人重新打量了一遍。方才只顾着谈“生意”,未曾细看。此道士乍看约莫三十许人,但细观其眉宇气度,却似历经沧桑,自有一股超越时间的沉凝。一身玄色道袍浆洗得有些发白,周身并无佩剑,手中也无拂尘,只在腰间悬着一块盘的包浆木牌,上面刻着两个弯弯曲曲的古篆大字。李大肚里墨水有限,哪里识得?
一番打量下来,李大眼中那点市侩的热切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耐烦。他把那长臂一抱,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哼!什么清贫不清贫,富贵不富贵的!爷爷我这山寨,只认得拳头银子,不认得什么名号!有屁快放!没事儿就趁早从哪儿来的,麻溜儿回哪儿去!别在这儿耽误爷爷我逍遥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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