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缓缓地、几乎是机械地转过头。
隔着几米远的距离,隔着摇曳的绿叶,那个身影,清晰而又刺眼。
顾沉。
他穿着一件质料上乘的深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那块她曾无比熟悉的腕表。
他的侧脸轮廓依旧如雕刻般分明,下颌线紧致,只是眉宇间似乎比两年前更多了几分深沉与锐利。
他正微微侧头,认真倾听着对面的人说话,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钢笔,偶尔在面前摊开的文件上圈点着什么。
而在他对面,端坐着一位气质卓然的女性。
姚允宁。
即使只是一个侧影,林满也能认出她。
那是让她心如刀绞的“证据”照片中出现过的女人。
此刻,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长发盘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雅的颈项。
她的妆容精致得体,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从容。
即使只是安静地坐着,也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强大气场。
他们之间的氛围,专注而默契,像并肩作战多年的伙伴,透着一种外人难以融入的熟稔与和谐。即使是在这样轻松惬意的啤酒屋露台,他们谈论的依旧是专业而严肃的公事。
那一瞬间,林满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还有那驻唱歌手略带沙哑的歌声,此刻听来却像是一曲悲伤的挽歌。
是他。真的是他。
还有她。
两年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将过去尘封,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
可当这个男人,以及他身边这个“理所当然”的女人,如此真实地出现在她面前时,所有故作的坚强和刻意的遗忘,都像薄脆的琉璃一般,轰然碎裂。
她看着他们,看着顾沉专注的神情,看着姚允宁优雅的姿态,看着他们之间那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一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和宿命感席卷了她。
物是人非。
这四个字,从未如此深刻地烙印在她的心上。
顾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露台。
当他的视线与林满那双写满震惊与痛楚的眸子猝然相撞时,他脸上的从容与专注瞬间凝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顾沉握着钢笔的手指猛地收紧,笔尖几乎要嵌入纸张。
他深邃的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翻涌而上
——震惊、狂喜、无措、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与痛楚,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她怎么会在这里?
林满!
他日思夜想,刻骨铭心的名字。
她头发似乎长了一些,随意地披在肩上。脸上未施粉黛,却依旧清丽。
只是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的眼眸,此刻却像受惊的小鹿,盛满了戒备、伤痛,以及一丝让他心口发紧的……陌生。
她的身旁,还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英俊的外国男人。
那个男人正关切地看着她,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姚允宁也察觉到了顾沉的异样。
她顺着顾沉僵直的视线望过去,当看到林满那张略显苍白、写满震惊的脸时,她微微一怔。
是她。那个在女装店里,让顾沉眼神变得无比温柔的女孩。
那个脖子上戴着栀子花项链的女孩。
姚允宁冰雪聪明,瞬间便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她看了一眼林满身旁的外国男人,又看了一眼几乎失态的顾沉,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从容。
“满满……”沈苏苏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浓浓的担忧,她轻轻握住了林满冰凉的手,“你还好吗?要不要……我们先走?”
她的语气中没有了平日的嬉笑怒骂,只有对好友最深切的关怀和想要带她逃离此地的决心。
她的目光快速地在顾沉和姚允宁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疏离,但更多的是对林满状态的担忧。
卢卡也站起身,担忧地看着林满,用法语轻声问道:“Lin, ?a va? (林,你还好吗?)”他察觉到气氛的诡异,下意识地站在了林满和沈苏苏身侧,他英俊的眉宇间也染上了一丝不解与警惕。
林满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
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顾沉的脸上,又不受控制地瞥向他身旁的姚允宁。
原来,他身边,终究是她。
那个与他家世匹配、能力出众、气质不凡的姚允宁。
他们坐在一起,讨论着她听不懂的商业项目,运筹帷幄,指点江山。那才是属于他的世界。
而她,不过是他人生中一个短暂的、不合时宜的意外。
一股巨大的酸涩与绝望,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她。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让她无法呼吸。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视线开始模糊。
两年多,两年的日日夜夜,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思念,在这一刻,如同挣脱了囚笼的猛兽,汹涌而出,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有那么多话想告诉他。
她想告诉他,法国的调香学校是怎样的严谨又充满魅力,她是如何在无数个深夜对着那些陌生的香料苦苦钻研,指尖沾染了多少种奇异的芬芳。
她想告诉他,她在法国读研;
她又把法国的小房间贴满了便利贴,咬着牙实现了一个个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实验;
她甚至已经开始构思自己的毕业作品,那会是一款带着东方禅意和法式浪漫的独特香水;
她曾经一个人去英国短期交流,那里的雨似乎真的永远下个不停,阴冷潮湿,让她总是想起上海某个同样湿漉漉的雨天,想起他曾为她撑起的那把伞;
法国南部小镇的阳光又是多么刺眼,晒得皮肤发烫,却也让她在某个瞬间恍惚看到了学校的暑假,看到了记忆中那个穿着白衬衫、笑容干净的少年;
她学会了做几道像模像样的法式甜点,虽然远不及他亲手做的精致,但每次品尝时,都会想起他厨房里温暖的灯光和食物的香气。
她想告诉他,她一个人扛过了多少次生病时的无助,一个人在异乡街头看烟火时的孤单,一个人面对学业压力、语言障碍时的崩溃与自我怀疑……
太多太多,多到她以为自己已经将它们深埋心底,腐烂成泥,却在重逢的这一刹那,争先恐后地挤满了她的脑海,堵塞了她的喉咙,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奢侈,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痛楚。
可是,看着他和姚允宁之间那份从容的默契,看着他们桌上那些她完全不懂的商业文件,所有的话语都凝固成了尖锐的冰棱,狠狠刺向她自己。
这些话,他还需要听吗?他想听吗?他身边,早已有了一个能与他并肩、与他分享一切的人。
而她这些琐碎的、带着苦涩的成长,在他辉煌耀眼的世界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能在这里失态。
绝对不能。
林满猛地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一丝血色,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决绝。
她没有再看顾沉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她轻轻挣开沈苏苏的手,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地说道:“苏苏,卢卡,我们走吧。”
说完,她率先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却倔强地挺直了脊背,绕过几张散落的桌椅,朝着露台通往室内的出口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顾沉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开口叫住她,想冲上去拉住她,想跟她解释,可所有的语言都在瞬间失声。
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雕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带着那个陌生的男人,一点点从他的视线中消失在露台的入口处,融入啤酒屋室内昏暗的光线里。
露台上,驻唱歌手的歌声依旧在继续,悠扬而伤感。
空气中,只剩下淡淡的麦芽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姚允宁看着顾沉失魂落魄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饮品,抿了一口,语气平静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看来,今天的会议,是进行不下去了。”
顾沉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依旧失神地望着露台的入口,仿佛还能看到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良久,他才缓缓闭上眼睛,掩去眸中所有的痛楚与翻涌的情绪。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项目的事,下次再约。”
他声音沙哑,猛地站起身,甚至没有再看姚允宁一眼,便迈着沉重的步伐,大步流星地穿过露台,追了出去。
然而,当他匆匆穿过啤酒屋,来到老街上时,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哪里还有林满的影子。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沉栀向满更新速度全网最快。